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通訊員 歐陽穩江 瞿曉妍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遠方，遙遠的、美好的、寂靜的、荒涼的，充滿戲劇性……如果命運有劇本，你會怎么選擇？
大學畢業的時候，24歲的張曉敏有著兩種人生劇本的選擇：第一種，作為一個南方姑娘，她留在離家不遠的安穩和舒適區，按部就班工作與生活；另一種，奔赴遠方，哪怕再艱辛也要實現自己“有所為”的夢想。
【資料圖】
她選擇了后種，并且將這個腳步邁得很堅決，將這個遠方的坐標定義在了雪山之巔、萬水之源的西藏。從青蔥校園到雪域高原，從青澀到成熟再到成長。4000米海拔上的青春夢想開了花：九年的藏區生活，張曉敏不僅贏得了藏族同胞們的信任與愛戴，也先后獲得了“西藏自治區大學生志愿服務西部計劃西藏專項優秀志愿者”“第十二屆中國青年志愿者優秀個人”“民族團結進步模范個人”等多項榮譽。
近日，由教育部、中國教育發展基金會主辦的2022年“全國高校畢業生基層就業卓越獎”頒獎儀式上，畢業于吉首大學的張曉敏獲此殊榮，并作為湖南省唯一獲獎代表應邀赴京參加頒獎儀式。
【不設限的人生】
2014年7月25日，這個日子，對于張曉敏而言，有著分水嶺式的意義——
九年之前的這一天，她選擇了西行。盡管很多選擇都是未知的，沒人可以預料會發生什么，但是選擇踏出的第一步，往往是因為聽從了內心最真實的聲音。
“雪山之巔、萬水之源的西藏，以其神奇、神秘、神圣的姿態吸引著成千上萬的有志者，令他們駐足長嘆，流連忘返。慶幸來到了這片神奇的土地，盡管眼下充滿挑戰，但我無怨亦無悔。我在這里，我將在這里努力奮斗，揮灑汗水，書寫自己作為志愿者的史冊……”
這一年的那個夏天，位于南方的吉首大學校園，畢業季的離別與喧鬧同在。沒有如大多數同學一樣，學環境科學專業的張曉敏并沒有找一份對口的工作，而是選擇了西行——
“到西部去，到基層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臨近畢業之時，校園里掛起的一條“大學生志愿服務西部計劃”橫幅顯得格外鮮艷，張曉敏的心動了——青年人的理想就該如此。
回到瀏陽老家，餐桌上，一直是乖乖女的張曉敏提出了畢業后想去做志愿者的想法，父親表示了默許。可當得知她的目的地是西藏之后，全家人紛紛放下了手中的碗筷，集體投了反對票。其中，反對最強烈的是年邁的爺爺。老人家之所以強烈反對的原因，張曉敏懂：學生時代她曾因生病的緣故切除了一個腎臟，因此全家人對瘦弱的她一直是疼愛有加。
“這是人生里第一次這樣堅持與任性。”一家人爭執不下，張曉敏當即撥打了吉首大學負責西部計劃招錄負責老師的電話。電話里，對方告知了幾個可供選擇的地方：湖南湘西、廣西、貴州……而這一頭，張曉敏意志堅定地選擇了自然環境最為特殊的西藏。
“一年，哪怕就讓我去體驗一年也好。”拗不過張曉敏的堅持，全家人最終表示了同意。走的那天，全家人都一起送她。除了一遍又一遍的“好好照顧自己”外，樸實的媽媽屈雪香雙眼通紅。而并不善言的爸爸，只是叮囑她：“過得不好就回來！”
“她從小就有主見，再心疼也不能強留。”淚眼婆娑里，一家人目送著張曉敏的身影漸行漸遠。
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坡，雪山連綿的格爾木，巍峨挺立的昆侖山，海拔高聳的唐古拉山口，荒無人煙的可可西里，遼闊無邊的那曲草原……歷經兩天兩夜的火車之旅，張曉敏最終踏上了西藏這片神奇的土地之上。隨后，再穿過古老美麗的拉薩河，越過波瀾壯闊的雅魯藏布江，翻過崇山峻嶺間的盤山公路，來到了她作為志愿者服務的曲松縣。
曲松，藏語意為“ 三河”。因色布河、江扎河、貢布河貫穿全縣境內，藏語譯音為“曲松”。這個小縣城位于雅魯藏布江中游的谷地之上，四面高山環繞，河谷狹窄縱橫，地勢南高北低，平均海拔4200米。
“不設限的人生，會有著無數種可能。”如愿以償地圓夢西藏，張曉敏心中明白：不出來走走，就永遠不能體會到自己的生活是多么的幸福；不出來走走，就永遠不能感受到那種來自心靈的震撼與洗禮；不出來走走，就永遠不知道世界的某個角落還有著一群亟待幫助的人們……
【在“高原”和“深谷”之間】
“是什么，吸引你來到了西藏?”
這個問題，張曉敏問過自己，也被人問過很多次。答案究竟是什么？
常年生活在山清水秀中，最初張曉敏的確是被西藏那看不盡的藍天白云所吸引，也為它那轉不完的神山圣湖所醉心。
和旅行不同，很多人知道西藏海拔高、空氣稀薄、含氧量少。在這個完全迥異于家鄉的地方，卻是另一重現實：張曉敏所在的曲松縣，不僅地廣人稀、交通閉塞，多數地方只通郵，并且郵費高昂。而偏遠山區的老百姓，很多人依舊過著人背畜馱的生活，一年到頭也難得去一趟城里。而在當時，更讓人心疼的則是一些偏遠山區的孩子，除了一身校服外很少買新衣服，也穿不上真正保暖的鞋子和襪子……
從曲松縣縣城出發，翻過色那拉山，沿著崎嶇的盤山公路一路而下，便是邱多江鄉。離曲松縣城40余公里的邱多江鄉平均海拔4500米，屬半農半牧地區。自然條件之艱苦，讓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只能頑強地適應著環境。
2014年11月，初冬的西藏已經是寒風凜冽，一片蕭瑟。由于工作需要，張曉敏第一次被派往邱多江鄉邱多江村駐村。一路顛簸到駐村點，這個南方女孩明白了這也是生活的一種——
極寒的天氣里，走在室外，也能聽到上牙碰下呀“咯吱咯吱”的聲音。初夏時的“最美天路”，一下就變成了高原上的極寒之地。簡陋的村部是一棟一層樓的房子，油氈屋頂上不時有老鼠在上面跑來跑去。一到晚上，沒有門閂的門便只能用一疊疊報紙“壘”得高高的堵在門口。
剛開始駐村的幾天，張曉敏很不習慣：除了難以下咽的飯菜外，取暖便成了最大的問題。邱多江村除了海拔高，風兒還沒日沒夜地呼嘯著，洗個頭都能分分鐘結冰。因為條件艱苦的緣故，村里供電不穩定，這就讓取暖變得異常艱難，偶爾用個取暖的“小太陽”都是奢侈。漏風的房子里，蓋兩三床被子依舊是冷。沒過多久，張曉敏的雙腿被凍得烏青，靜脈曲張讓她小腿上的血管一如爬行一條條爬出皮膚的蚯蚓一樣，讓人觸目驚心。直到來年春天，這些“蚯蚓”都沒有完全消失。
“沒敢和家里說，更沒敢和他們視頻。” 惡劣的環境下，張曉敏一直處于擔驚受怕、難以入睡的狀態。直到一位好心的湖南老鄉捎來了一個睡袋，這才解決了晚上睡覺的問題。身處異地，不想家的，但更多的，是她怕家里人擔心。
而在邱多江村教學點，張曉敏發現教室里桌子是舊的，孩子們沒有足夠的寫字本，那些本子都是由一張張空白紙拼湊在一起然后用針線縫起來的，想必是哥哥姐姐沒有寫完的本子紙的組合。而在課外，他們沒有完好的玩具，更沒有像樣的水杯——那些水杯，是由一個個裝過調味料的玻璃瓶變身而來，陪伴著他們走過春夏秋冬……
天真淳樸的孩子們不懂漢語，可當張曉敏走近他們的時候，一張張印著高原紅的臉上略帶羞澀，卻綻放出了世界上最燦爛的笑臉。而就在他們用稚嫩的童聲齊唱兒歌后，張曉敏試著問他們最想要什么東西？答案居然是襪子，這讓一旁的老師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以為是“旺仔（牛奶）”。再問，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依然是襪子。
“有人出生就處于‘高原’，而有的人卻要在‘深谷’中長大。能幫一點，是一點。”孩子們想要一雙新襪子這個心愿讓張曉敏的內心被震撼到了。盡管自己也是在農村長大，但還不至于到了想要一雙襪子當禮物的窘境。這一刻，張曉敏意識到了自己可以做點什么、也該做點什么的時候了。成為一名西部志愿者，這不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稱號，而是一種社會責任。
利用自己的朋友圈，張曉敏第一次在同學朋友間發起了求助，專門為“情系高原，志愿者在行動”走村入戶送溫暖活動募集衣物。募集信息一傳十，十傳百，半個月后開始陸續有包裹寄過來。隨即，她又在網上的“捐衣服吧”里進行注冊登記。審核通過后,電話、信息連續不斷，一個又一個的愛心包裹飛越萬水千山后源源不斷地涌進曲松縣。
從此，接收包裹、統計來源、反饋信息、整理包裹、運送分發占據了張曉敏工作之余的大部分時間。僅僅半年過去，張曉敏便收到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愛心包裹500多個，包裹發放區域覆蓋了曲松縣的各個鄉鎮。為此，縣里特意找了兩個空置的車庫給她臨時儲存包裹。這，也是后來“愛心小屋”最初的雛形。
“這里的每個人都像格桑花一樣活著，不因土壤貧瘠而夭折希望，不因環境惡劣而放棄夢想，不僅要喜愛高原的陽光，還要耐得住雪域的風寒。”在分發包裹的過程中，陸續有貧困兒童出現在張曉敏的視線之中。孩子們的樂觀與堅韌再一次打動了張曉敏，也讓她生出了一定要拉一把的念頭。
在當地老師、朋友們的幫助下，張曉敏一方面開始收集貧困兒童的相關資料，一方面開始在他們和愛心人士之間牽線搭橋。如果說愛心包裹從接收整理到發放是一個比較繁瑣的過程，那么讓愛心人士從了解情況到樂意資助再到轉賬匯款更不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兒。憑著盡自己的一份心與力的念頭，張曉敏聯絡了以每月發放助學金的形式添薪助力……
“青春是用來奮斗的！我是一名青年黨員，懇請組織讓我去基層服務……”2018年11月，原本考上了曲松縣縣委辦的張曉敏向組織遞交了一紙申請書，請求深入基層鍛煉，成為了曲松鎮下洛村的第一書記和駐村工作隊副隊長。駐村任期結束后，2021年4月，張曉敏調往了條件更為艱苦的曲松縣堆隨鄉工作。
愿為螢火，予人微光。入藏9年，一如雪域高原的格桑花一樣，張曉敏一直堅韌地扎根在這片土地上并綻放了屬于自己的芬芳——
鄉村振興，她積極引進養蜂技術，嘗試帶領藏族同胞“甜蜜致富”；微善傳大愛，工作之余她募集了價值100余萬元的愛心包裹，并將廢棄的房屋改造成“愛心小屋”發放衣物，以至于藏族同胞們親切地將此稱作“全村人的衣柜”；捐資助學她以身作則，積極聯系母校定期開展義賣贊助西部貧困學子，還發動17名愛心人士以每月發放助學金的形式添薪助力，累計發放愛心助學金7萬余元；駐村期間，關愛弱勢群體的她化身義務“銷售員”和“代購員”，為不懂漢語的村民代銷10余萬元的藥材，并長期幫助70多位老弱群眾代購生活用品；為了讓藏區更好地培育良好家風、淳樸民風，她以創新思維建起了黨員群眾志愿服務積分兌換超市，以小積分匯聚“大動能”……
【她為國家，我們為她】
沙市鎮文光村，是瀏陽北鄉一個有著近七千人的村子。游走于其中，山坳里盛的是清新，黑色的山脊若影若現，遠山如黛，一如魚兒的脊背。樸實的農家院子里，爽朗的說笑聲和雞鳴犬吠近在咫尺，農家的氣息溫馨而自然——張曉敏的家便坐落于此。
因為張曉敏的回家休假，一家人變得更加“忙碌”：菜園子處的兩蔸大茴香，快處于收獲季尾巴的茴香依舊被挑著好的剪下來、沖洗、晾干。媽媽屈雪香，要將這些茴香和那些曬好的干菜一起，裝進女兒的行囊；而在院子里的一間木工房里，爸爸張雷則在頂著三伏天的暑氣在做一個小凳子。對于年過半百的他而言，自己手工打制的小東西或許是能表達父愛的最好方式……
天下母親，疼子女的方式大抵都是相似的。性格溫柔而細膩的媽媽，依舊記得女兒曉敏一點點長大的樣子：
從小，因為父母需要常年外出打工，張曉敏便跟著爺爺奶奶一起生活。懂事而聽話的她，在幾歲的時候就會幫著奶奶做一些諸如擇菜、燒火等力所能及的事；再大一些，自立的她不僅可以和哥哥一樣獨立去學校，而且還變得十分有主見；9歲的時候，因為生病的緣故她被切除了一個腎臟，小小年紀的她忍著疼痛配合醫生治療；讀高中寄宿了，看到貧困的同學吃不起飯，她會偷偷往他們課桌里塞吃的。而遇到家里送好吃的來了，她總是大方地將所有的東西全部分享出去……
勤奮、獨立、善良、大方。對于張曉敏，家里人的評價是“幾乎不用人操心”。而就是這樣一位“不用人操心”的姑娘，卻在大學畢業的時候第一次忤逆了家中的想法，執意要前往西藏成為一名志愿者。
“其實哪里不想她在身邊……她有自己的想法，最終也只能支持。”然而讓父母都沒有想到的是，女兒曉敏當初說的“體驗一年”最終沒有兌現，而是變成了“一年一年又一年”。在那個聽說“很苦”的地方，他們接到的電話和視頻，則永遠是她樂呵呵的樣子。
“像極了她小時候，只報喜不報憂。”說起女兒，已近花甲之年的屈雪香眼圈紅紅的。
曲松縣、邱多江村、下洛村、堆隨鄉……在這九年里，一個個陌生的地名變成了張曉敏的工作所在地。在這期間，她結婚了，對象是一位同樣志愿扎根西藏的山西小伙；而丈夫劉振華的工作地點則位于邊界上的山南市隆子縣三安曲林鄉，夫妻倆平日里也是聚少離多。
“去西藏九年，她一共只回來過了兩個年，一次是她懷孕生娃那年，一次是去年爺爺過世……”都說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對于女兒曉敏，張雷一直是十分疼愛的。話不多的爸爸，將愛意默默地化在了行動中：盡管家中負擔頗重，外孫幾個月大時，曉敏要回西藏工作，他和老伴便一起接過了撫養孩子的擔子。一眨眼，孩子陽陽也五歲多了。
“想媽媽。”五歲的陽陽，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平時想要“見”媽媽，便只能在視頻中。每一次張曉敏回家休假，他的模式都是從剛開始的陌生到粘著寸步不離。媽媽的一舉一動，小家伙都看得目不轉睛。因為，這短短幾個星期的記憶，才能沖淡他對媽媽長達一年的想念。
慢慢懂事后，媽媽再走的時候，小家伙也不再哭得聲嘶力竭。他聽外公外婆說，自己的媽媽和別人的媽媽不一樣，他的媽媽需要在很遠的地方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格力橋奧特曼就喜歡幫助別人。”
而事實上，即便是回家休假，張曉敏也沒有真正閑著：
因機緣巧合，她得知曾獲評國家農產品地理標志產品的葛家雞腸子辣椒不僅是瀏陽首個國字號蔬菜品牌，而且具有抗病能力強、商品性好、產量高等特點后。去年春天，分管鄉村振興工作的張曉敏特意找了一些雞腸子辣椒種子在高原試種。可因為氣候的緣故，第一次試種失敗。這次回家，張曉敏特意前往葛家“辣椒大王”楊意紅的辣椒大棚里，向“辣椒大王”請教如何種植辣椒。
而在援藏干部、瀏陽市科技特殊員的伍國強的牽線搭橋下，她前往荷花街道南環村瀏陽市牧蜂人種養專業合作社考察了蜜蜂與藏湘雞的養殖。這兩個養殖品種，不僅是瀏陽老百姓的致富之寶，也與西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在西藏貢嘎縣，伍國強曾將內地的蜜蜂帶入高原助力西藏同胞“甜蜜致富”；而藏湘雞，則是西藏雞與湖南本土雞的第一代雜交品種，具有抗病能力強、野性足、口感好、出欄快等優點。如果再次引進西藏養殖，也許會打開一定的銷路與市場……
“我在西藏，同樣收獲了很多：獨自在異鄉過年的時候，丹增老師一家給我送牦牛肉、菜籽油、核桃還有新年的人參飯；盛情難卻的還有洛桑一家，送來的藏雞和雞蛋；本地的同事們會早早邀約我去家里一起過年，達珍大姐在回老家之前，放心地將家門鑰匙交給了我……”
從一念起的西部志愿者到真正駐扎在雪域高原，無論是對張曉敏還是家人來說，都并非一個容易的選擇。扎根西藏，意味著要放棄很多也要犧牲很多。往最深處探究，起心動念處，一定是人的情義在互相打動著。
“她為國家，我們為她。”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飯的熱鬧，暫時淡化了離別的感覺。飯后，母親屈雪香端來北鄉人愛喝的茴香茶。品茶的間隙，母親輕輕的一句話，格外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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