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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唐代詩人杜牧一首《銅雀臺懷古》,使得位于臨漳縣境內的銅雀臺至今余韻留香。
“臺,觀四方而高者。”中國古代的臺式建筑肇始于商周,成長于春秋、戰國,至秦漢日趨完美。早期的臺,是一種高而平的夯土建筑,一般筑成方形。
河北臺式建筑眾多。西周邢侯建國后在邢城外(今邢臺市一帶)筑邢侯臺,戰國時期趙國趙武靈王在邯鄲筑叢臺、燕國燕昭王筑黃金臺,三國時期曹操在鄴城筑銅雀臺、金鳳臺、冰井臺……
古建筑中的臺是什么樣的?古代為何要筑臺?通過古籍文獻和考古發掘,讓我們領略古建筑“臺”的恢宏氣勢和它所承載的歷史故事。
邯鄲叢臺公園。 河北日報資料片
王權威嚴的象征
在邯鄲叢臺公園,不入園,抬頭便望見園中核心主體建筑、高28米的青磚高臺——武靈叢臺聳立園中。
叢臺分三層,方圓約1100平方米,始建于戰國時期,是邯鄲的地標建筑,更是趙都邯鄲的見證和象征。
盡管如今的“武靈叢臺”在歷史上幾經修復重建,外觀已不復戰國原貌,但考古發現表明,這座高聳屹立的古臺,依然保留著戰國時期的夯土內里。
1963年夏,邯鄲遭遇一場特大暴雨,叢臺東南部倒塌。文物部門在隨后的考古調查中發現,叢臺夯土結構與戰國都城趙王城城墻結構完全相同,并發現大量戰國時期的陶片等遺物。
這說明叢臺夯筑結構的下部中心是戰國時期所筑,叢臺確實為戰國時代建筑無疑。
古籍文獻也佐證了叢臺始建于戰國的考古判斷。
東漢張衡的《東京賦》中記載:“是時也,七雄并爭,競相高以奢麗,楚筑章華于前,趙建叢臺于后。”三國時期東吳的薛綜在《二京解》“趙建叢臺于后”注釋中說,“趙武靈王起叢臺。”宋《元豐九域志》磁州古跡也明確提出,“叢臺,趙武靈王所筑。”
就像現代建筑不斷刷新世界第一高度一樣,戰國時期“競相高以奢麗”的建筑載體是“臺”。那么,兩千多年前趙武靈王修筑的叢臺,究竟有多高?
北宋著名詞人賀鑄在其《慶湖遺老詩集》的《叢臺歌》序中指出:“按《邯鄲縣譜》,叢臺趙武靈王筑,起地三百尺,今故址猶十仭,在縣中東北隅。”
按戰國時期一尺約合23厘米,叢臺“起地三百尺”,有六七十米。如果這一記載準確,叢臺可謂戰國時期的“摩天建筑”了。
而且,史籍中還有“連聚非一,故名叢臺”“上有雪洞、天橋諸景”的記載,可見當時的叢臺可能不是一座孤臺,而是一處由多座相互連接的高臺建筑群。同時,考古工作者在叢臺周圍發現幾處夯土臺遺址,推測很可能是戰國時期的叢臺遺址。
(資料圖片)
東漢末年,隨著古都邯鄲的衰微,在河北崛起了第二座中心城市——鄴城(今邯鄲臨漳一帶)。自曹魏到隋朝四百余年間,鄴城先后為曹魏、后趙、冉魏、前燕、東魏、北齊六朝都城。
而當時鄴城的標志性建筑,便是魏武帝曹操于建安十五年—建安十八年(210年-213年)修建的鄴城三臺——銅雀臺、金虎臺、冰井臺。
在今天的邯鄲臨漳縣三臺村,辟有鄴城銅雀三臺遺址公園。
因為漳河的泛濫,鄴城遺址遭受破壞,如今地面上的遺存幾乎蕩然無存。
遺址公園的三臺模型展館中,再現了鄴城三臺昔日恢宏的建筑格局。
三座高臺以鄴北城的西城墻為基,南北直線縱列,銅雀臺居中,其北為冰井臺,南為金虎臺。三臺中間相隔六十多步,之間有浮橋式閣道相連,兩橋一寬一窄,稱為大橋和小橋。
二橋“施則三臺相通,廢則中央懸絕”。唐代詩人杜牧借二橋的諧音,寫出了“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的著名詩句。
據左思《魏都賦》記載,“銅雀臺基高十丈,有屋一百零一間;金虎臺基高八丈,有屋一百零九間;冰井臺基高八丈,有屋一百四十五間,上有冰室,室有豎井,井深十五丈,藏冰及煤炭,又有糧倉和鹽窖,以備不虞。有冰三室,與涼殿均有閣道相通。”
漢代一丈大約2.4米,三臺中最高的銅雀臺,不算臺上建筑,僅臺基就24米。
中國古代的高臺建筑肇始于商周,成長于春秋、戰國,至秦漢日趨成熟。
高而平,一般為方形,夯土建筑,這是我國戰漢時期高臺建筑的典型特征。這些巍峨聳立的高臺建筑,在當時是國家強盛、王權威嚴的象征。
邯鄲臨漳鄴城銅雀三臺遺址公園的金鳳臺遺址。 河北日報資料片
文化活動的“舞臺”
如此高大雄偉的高臺建筑,究竟發揮什么作用?
根據文獻的記載和考古遺址,這些高臺建筑是當時上層統治者和貴族飲宴作賦、賞賜儀式、祭祀等文化活動的重要場所。
鄴城三臺建成之初,曹操就曾率領曹丕、曹植等諸子登樓,使各為賦。
曹植著名的《銅雀臺賦》中這樣描述了三臺的巍峨壯觀:“建高門之嵯峨兮,浮雙關乎太清。立中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臨漳水之長流兮,望園果之滋榮。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
曹丕《登臺賦并序》謂:“登高臺以騁望,好靈雀之麗嫻。飛閣崛其特起,層樓儼以承天。步逍遙以容與,聊游目于西山。溪谷紆以交錯,草木郁其相連。風飄飄而吹衣,鳥飛鳴而過前。申躊躇以周覽,臨城隅之通川。”
從“建高門之嵯峨兮”“飛閣崛其特起,層樓儼以承天”等描寫中,我們能想見三臺的雄姿。同時,曹丕的《芙蓉池作》“乘輦夜行游,逍遙步西園”,《銅雀園詩》中“朝游高臺觀,夕宴華池陰”,曹植的《公宴詩》中“公子敬愛客,終宴不知疲”,劉楨的《西園公宴》中“永日有游戲,歡樂尤未央”等詩句,又為我們再現了鄴城三臺夜以繼日宴饗賓客,文人雅士吟詩作賦的盛況。
東漢末年,北方一大批文學家,如曹操、曹丕、曹植、王粲、劉楨、陳琳、徐干、蔡文姬、邯鄲淳等,聚集在銅雀臺,用自己的筆直抒胸襟,慷慨任氣,抒發渴望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憫時悼亂,反映社會現實和人民群眾的悲慘生活,掀起了我國詩歌史上文人創作的第一個高潮。由于其時正是漢獻帝建安年間,故后世稱為“建安文學”。
很多后世研究者認為,銅雀臺與“建安文學”有著不解之緣,甚至將銅雀臺定位建安文學的發祥地。
而當這一派文化繁榮、歌舞升平的景象遠去,后世的文人也在詩中留下了懷念、傷感和嘆息。
宋代的邯鄲城,在經歷了宋金戰爭的兵燹后,經濟蕭條、人口流遷、田園荒蕪,此時的叢臺已經荒草萋萋,一片頹敗。宋代文人曾覿于宋乾道五年(1169年)出使金國時路過邯鄲,在其《憶秦娥·邯鄲道上望叢臺有感》寫道:“叢臺歌舞無消息,金樽玉管空陳跡”。
在高臺之上,還曾舉行過如今已經消失的賜冰儀式。
這就要說到鄴城三臺之一的冰井臺。
左思《魏都賦》記載:“鄴城冰井臺基高八丈,有屋一百四十五間,上有冰室,室有豎井,井深十五丈,藏冰及煤炭,又有糧倉和鹽窖,以備不虞。有冰三室,與涼殿均有閣道相通。”
據記載,后趙時三臺華麗之極,甚于曹魏,皇家在冰井臺藏冰,三伏之月以冰賜大臣。
除了飲酒賦詩、賜冰等活動,高臺還在一段時期承擔了宗教祭祀的功能。
曹操病逝洛陽后,立遺囑,“吾死之后,葬于鄴之西岡上,與西門豹祠相近,無藏金玉珠寶。余香可分與諸夫人,不命祭。吾婢妾與伎人皆勤苦,使著銅雀臺,善待之。臺上施六尺床,下施幃帳,朝脯上酒脯米長備之屬,每月朝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輒向帳前作伎樂。汝等時時登銅雀臺,望吾西陵墓田。”
自此,三臺又成為一個祭祀場所,可以想見,祭祀儀式在如此雄偉的高臺上舉行,隆重而威嚴。
到了北朝時期,佛教大盛,境內寺塔林立,僧尼總數超過二百萬人。《歷代三寶記》記載“(高洋)受東魏禪稱齊,仍即都鄴……沙門二百余萬,寺塔出三十千。”《法苑珠林》亦載:“天統二年三月,太上皇帝詔以三臺施興圣寺。五年春正月辛亥,詔以金鳳等三臺未入寺者施大興圣寺。”由此可知,北齊后期鄴城三臺已劃入寺廟,用以供奉佛祖。
邯鄲臨漳鄴城銅雀三臺遺址公園。河北日報資料片
軍事功能的要點
在戰漢時期,修建高臺是耗資巨大的重大工程。高臺所承擔的功能使命也就不僅僅是文化祭祀等活動這么簡單,高臺所發揮的軍事功能至關重要。
例如叢臺,在很長的歷史時期,都是邯鄲城的制高點,發揮著監敵瞭望等軍事功能。
秦統一六國后,戰國趙王城遭到了秦國的平毀,故在西漢趙國封立后,將戰國趙王的園囿作為了王宮。所以,這時的叢臺變成了趙王宮的一座重要建筑。
據《漢書·鄒陽傳》記載,“夫全趙之時,武力鼎士袨服叢臺之下者一旦成市。”意思是說,在漢初趙國最盛之時,身穿盛裝的武士云集于叢臺之下。
這說明在西漢早期,叢臺經常舉行諸如武士云集的各種政治軍事活動,這里是趙國的一處政治軍事活動中心。
在西漢末年的戰亂中,叢臺還曾“置酒高會”,擺設“鴻門宴”,成為軍事行動的策劃地。
王郎于更始元年(23年)十二月在邯鄲稱帝。次年春,劉秀奉命率軍攻破邯鄲,斬殺了王郎。這次攻邯是劉秀與謝躬的聯合行動,兩軍又“分城而處”,相互戒備。于是,劉秀“置酒高會,因欲以圖躬,不克,既罷,獨與(馬)武登叢臺。”劉秀于叢臺擺設“鴻門宴”,意在謀害謝躬,因意外而未能得逞,但劉秀又利用這個機會拉攏了馬武。
由此,“置酒高會”便成為家喻戶曉的歷史典故。
明朝嘉靖年間,為了發揮軍事功能,叢臺還進行了一次重要的改建。
明嘉靖十三年(1534年),兵備副使楊彝因見叢臺“距城不尋丈,其勢峨然出城表”,便把叢臺與邯鄲的城墻連接起來,還在最高處增建了“據勝亭”,意為防御據此者勝。
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邯鄲知縣董威又借修城之機,擴建連接叢臺與城墻的這段甬道,使“其闊遂與臺相等”。
同樣,鄴城三臺東側為武庫、馬場,北側冰井臺內囤積糧食、食鹽和煤炭等軍備物資,因此也在軍事、政治上有重大作用,表現在瞭望監視,威懾防衛等。
酈道元的《水經注·濁漳水》中就曾記載,曹操站在銅雀臺上,及時望見了前來通報嚴才造反之事的王修。
“建安二十三年,嚴才造反,與其徒屬攻掖門,奉常王修聞變,趕不及車馬到來,將屬官步行至宮門。太祖在銅雀臺望之曰,此來必王叔治也。相國鐘繇對王修說:‘舊,京城有變,九卿各居其府,卿何來也?’王修答:‘食其祿,焉避其難,居府雖舊,非赴難之義。’時人以為美談。”
北齊時期,三臺還曾是處死囚犯、梟首示眾的場所。
令狐德棻的《周書·尉遲迥傳》記載,文宣帝高洋登金鳳臺,召太子手刃囚犯,太子膽小戰栗,被文宣痛毆至遲鈍。又在三臺大光殿,以鋸鋸都督穆嵩,遂至于死。又召死囚,以席為翅,從臺飛下。果敢不慮者,盡皆獲全。疑怯猶豫者,或致損跌。也以近似方式誅殺元魏宗室,讓他們從臺上乘紙鳶或用席作翅膀飛向臺下,不死的免其罪,從臺上摔死的達百余人。
在高臺之上處罰敵人和囚犯,使其從高處落下,即使身在遠處的民眾也能望見。以這樣殘酷的方式行刑,示眾效應更為明顯,加劇了對民眾的震懾。
臺這一建筑形式,從前國家時期的圖騰柱、男權信仰、山陵崇拜等中演變而來,在戰漢時期走向興盛,在唐代之后,又向宗廟、陵墓、城墻、望樓等與臺有近似政治、軍事和文化功能的建筑演化而去,最終消失在歷史之中。(郭濟橋、郝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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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賢若渴的“黃金臺”佳話
在河北,家喻戶曉的高臺建筑除了叢臺和鄴城三臺,還有戰國時期成就了燕昭王求賢若渴英名的“黃金臺”。
根據《資治通鑒》記載,公元前312年,燕昭王為了振興燕國,采納郭隗的建議,拜郭隗為師,聽郭隗講“千金買馬骨”的故事,并為其修筑了一座黃金臺,經常來此受業,在黃金臺上置千金,廣招天下賢士。不久,樂毅從魏國動身,鄒衍從齊國出發,劇辛從趙國啟程,各國的賢才紛紛奔向燕國。
值得注意的是,自戰國燕昭王為郭隗筑宮開始,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文獻記載中并未出現和使用“黃金臺”的名稱,而是經歷了由“筑宮”到“筑臺”,再到“黃金臺”的演變過程。因此,明人曾指出:“黃金臺名,后人擬名也;其地,后人擬地也。”
可見,“黃金臺”稱謂的出現經歷了相當長的歷史演變。
“黃金臺”之名首次出現于南朝,在鮑照《代放歌行》中:“豈伊白璧賜,將起黃金臺”。
詩仙李白曾想象“黃金臺”的盛況:“燕昭延郭隗,遂筑黃金臺,劇辛方趙至,鄒衍復齊來……”;
李賀在《雁門太守行》中寫道:“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元代《南城詠古》詩十六首:“落日燕城下,高臺草樹秋。千金何足惜,一士固難求……”
除了詩詞文學外,史籍中也有零星記載,《戰國策·趙策》和《史記》分別記載:“(燕昭)王為隗筑宮而師之……”“改筑宮而師之”。
但這座廣為傳頌的“黃金臺”究竟在哪里?
根據史籍記載,黃金臺選址于燕下都的宮殿區內。但由于年代久遠,黃金臺宮殿的原貌在北魏時便已不復,酈道元也僅能憑借其基構尋訪記述。北魏以后,黃金臺又經歷代損毀,至明人鐘芳再次探訪時,已是“土阜漫漶,不可辨疑焉”。因此,燕昭王所筑的黃金臺已無地上蹤跡,早已被淹沒在了地表之下。
再加上歷史上燕國曾多次遷都,并曾一度實行多都制。黃金臺選址于燕國的哪座都城,在考古界至今存在爭議。目前,有保定定興陳村的“金臺陳村”,燕下都內的“張公臺”,武陽城被稱為“大金臺”,滿城東10公里處的“金臺”,燕上都薊(今北京一帶)等多種說法。
盡管如此,黃金臺代表著燕昭王重視人才的施政策略和勵精圖治的遠大胸懷,其文化內涵與精神象征歷代流傳,并由此衍生出了大量的詩詞歌賦等文學作品,成為燕趙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后人對于“黃金臺”原址的推測、考察乃至于爭論,也都是源自對黃金臺文化的熱愛和推崇。
盡管距今兩千余年,“黃金臺”早已被深埋于地下,但其精神與文化卻成為永恒。(文/河北日報記者李冬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