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植物中，她最喜歡樹。
落葉松、樟子松、油松、云杉、白樺、柞樹、山楊、榆樹……她喜歡的樹，都是塞罕壩機械林場人工種植的樹。
站在圍場縣城任何一個街角，抬頭就能望見山頂那片茫茫的林海。每天早晨，她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小區(qū)走到大街上，抬頭去看那片在朝霞中逐漸清晰起來的林海；每天傍晚，她也要站在街口，抬頭去觀望那片在晚霞中逐漸變得黑影幢幢的林海。
(資料圖)
開心時，她會去看那林海，人就會更加開心；不開心時，她也去看那片林海，心情便好了起來。那片林海成了她精神的慰藉，成了她難以割舍的親人。
常常，她覺得自己也是一棵樹，是塞罕壩萬頃碧海中，一棵默默無聞卻又無比驕傲的樹。
尹桂芝
一
她叫尹桂芝，今年77歲。黑色短發(fā)，黃白皮膚，一米五幾的身高，瘦小卻不失精神。她臉上幾乎沒有皺紋，雙頰甚至還泛著一層瓷釉般的光澤，這讓她看上去頂多60來歲。
她愛笑，話還沒出口人就先笑起來，隨和、溫暖，像家里的老媽媽，讓人愿意與她親近。
參與塞罕壩機械林場伏冰臥雪、戰(zhàn)天斗地的造林運動那一年，她才17歲。憶起當(dāng)年歲月，老人臉上的笑容，更添了幸福和自豪的光彩。
尹桂芝是本地人，家在圍場滿族蒙古族自治縣四合永鎮(zhèn)四棵樹村。她的父親是生產(chǎn)隊長，勤懇公正，在鄉(xiāng)親中很有威望。父母的六個孩子中，她行三，上有一姐一哥，下有三個弟弟。尹桂芝從小乖巧、溫順、膽小，連弟弟們都寵著她；但她又是個聰穎的女子，在學(xué)校時成績總是排第一，字也寫得工工整整。
初中畢業(yè)，她考上了承德農(nóng)業(yè)專科學(xué)校。生活艱苦，學(xué)校每頓飯發(fā)兩個窩頭，她吃一個、留一個，用干凈的白布包了，攢到周末，帶回去給家人分享。這姑娘就是這么懂事、孝順，心里永遠裝著貧困又溫馨的家。
但家國情懷中，分量更重的還是“國”。畢業(yè)前夕，她在作業(yè)紙上一筆一畫寫下決心書：我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到最艱苦的地方去，黨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那些字跡方方正正，仿佛看得到寫字的人當(dāng)時正努力平抑著滾燙、狂跳的心……
至于這決心會讓自己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她頭一扭說：“不怕！”
臨近畢業(yè)，塞罕壩機械林場到學(xué)校來招工，號召學(xué)生們投身塞罕壩建設(shè)，用拼搏去實現(xiàn)青春的意義。末了，來招工的老師還說，塞罕壩“棒打狍子瓢舀魚，夏天花草開滿坡，真是要多好有多好”，保準去了不后悔。
尹桂芝的班里，8個人報了名，當(dāng)然少不了她。
多年以后，尹桂芝想起那句話，還是忍俊不止：自己剛?cè)ト眽螘r，哪里有狍子和魚，哪里有美麗的鮮花？那時的塞罕壩，簡直就是不毛之地。“我們可是上了當(dāng)，”她笑了笑，接著說，“但我從來不后悔，如果再做一次選擇，我還是會選擇塞罕壩。”
1984年，尹桂芝（后排中間者）和林場姐妹們在塞罕壩機械林場合影。
二
塞罕壩，是蒙漢合璧的名字，意為“美麗的高嶺”。
曾經(jīng)的它，山川秀美、林壑幽深，是一代皇家名苑。它接壤內(nèi)蒙古高原渾善達克沙地，是灤河、遼河兩大水系的發(fā)源地之一。
然而這美麗的高嶺，在清朝末期遭遇大規(guī)模開圍放墾，伐木取材；加之1933年日寇侵占承德，瘋狂洗劫，縱火燒山，美麗高嶺逐漸退變?yōu)椤帮L(fēng)沙遮天日，飛鳥無棲樹”的茫茫荒原。
更可怕的是西伯利亞寒風(fēng)長驅(qū)直入，推動渾善達克沙漠南侵。渾善達克沙漠與北京最近處的直線距離只有180公里，加上兩地海拔落差，有人形容為：“相當(dāng)于站在屋頂上向院子里揚沙子。”若不治理，京津?qū)⒈簧澈！把诼瘛薄?/p>
造林綠化，防風(fēng)固沙，涵養(yǎng)水源，勢在必行。1961年，原林業(yè)部決定在河北北部建立大型機械林場。1962年，塞罕壩機械林場正式組建，要重新筑起“綠色長城”。
全國18個省（區(qū)、市）的127名農(nóng)林專業(yè)大中專畢業(yè)生，響應(yīng)國家號召，與原有三個小林場的林業(yè)工人組成了369人的建設(shè)大軍。這支隊伍的平均年齡不到24歲。
17歲的尹桂芝，是369人中的一員。她年齡小，個子也小小的，身上氣場卻異常強大，在工作中從來沒有掉過隊。這個性格溫和又倔強的小姑娘，從加入隊伍的那天起，就認定他們有個共同的名字——“塞罕壩人”！
遠眺塞罕壩。
三
尹桂芝清楚地記得，她上壩那天是1962年9月13日，農(nóng)歷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
往年此時，她正在學(xué)校或者家里過節(jié)呢。可1962年的中秋節(jié)，她卻和學(xué)校50多名同學(xué)一起，乘坐拖拉機經(jīng)過顛簸劇烈的旅行，來到這寒意已深、一片荒涼的塞罕壩上。
一切和想象中當(dāng)然不一樣！
塞罕壩的一切都還來不及建設(shè)。首先是宿舍不夠，大家只能安置在倉庫、馬棚、窩棚、干打壘和泥草房里。吃的也不行，他們吃的第一頓飯，是黑面窩窩頭。同學(xué)們都覺得難以下咽，殊不知這已經(jīng)是林場的最好伙食了。在那個饑饉時期，塞罕壩為解決溫飽，已經(jīng)拿出了全部力量。
尹桂芝年齡小，林場照顧她，讓她和另外三名女孩子住在剛建起的食堂偏房里。房子濕冷逼人，窗戶和門都還沒來得及裝，冷風(fēng)呼呼地灌進來。四個女孩打糨子糊窗戶，又去找木板支在門框上；看到場院后有沒曬干的草，就去抱了些鋪在地上；人就睡在這草上面。
那一晚，皓月當(dāng)空。尹桂芝哪有心思賞月，她想家，想父母兄弟，更不知自己能不能勝任工作。一夜未眠的她，聽著外面寒風(fēng)呼嘯，偶爾還有野狼的凄厲嚎叫，嚇得蜷縮起來，擔(dān)心狼會從門板子的裂縫鉆進來。
第二天太陽升起，大家出來干活，尹桂芝在塞罕壩的工作，也正式開始了……
沒過多久，全國各地的大中專畢業(yè)生陸續(xù)來到塞罕壩。人多了，她們四人所住的食堂偏房要啟用，姑娘們只好找了一戶人家暫時租住下來。
時令到了冬天，塞罕壩經(jīng)常下雪，雪厚的時候半人多深。每天早晨，尹桂芝他們都從“起來，起來，掃雪啦”的吆喝聲中醒來，大家一骨碌爬起來，揉著惺忪的睡眼，舒展一下腫脹的胳膊，下了炕，臉也不洗，就去掃雪。
門外白茫茫一片。他們用鐵鍬鏟，用耙子摟，用推車推，熱火朝天干上一早晨，清理出個眉目來，這才顧得去吃飯。
這個時節(jié)的主要任務(wù)是伐木，把山上的枯木伐下來做建設(shè)、取暖、燒飯用。有人鋸枯木，有人砍樹杈，有人捆木頭，有人拽著繩子往山下拖木頭……“順山倒嘍——”的號子此起彼伏，山下早有馬車等在那里，把木頭抬上車、拉回林場。
尹桂芝專挑粗壯的木頭拉。駭人的“白毛風(fēng)”把她的手、臉、耳朵凍得起了泡，雙肩也被勒出了血，但她硬是咬著牙不吭一聲。
早上上山，傍晚下山——他們一天只吃兩頓飯，渴了餓了就抓一把雪吃。兩頓飯吃的都是“莜面苦累”，一種把莜面拿開水燙一下、再上鍋蒸熟的吃食。沒有粥，沒有蔬菜，肉更沒有。如果吃一次鹽水泡黃豆，就算改善生活了。缺乏營養(yǎng)，讓尹桂芝的嘴唇總是爆咧著血口子，她本來就話少，這下更不愛說話了。
以林為業(yè)，以場為家，嬌弱的尹桂芝被磨煉成了“鐵姑娘”。過去她飯量小，現(xiàn)在大得驚人，一頓飯能吃一斤多。那雙原本小巧柔嫩的手上，磨出一個個血泡，血泡破開、癟下，又變成了層層硬繭。
就這樣一直干到年三十才放假，在家只待了五天，正月初六又開工了。
一家人看到尹桂芝的樣子，都驚呆了：知道塞罕壩苦，沒想到這樣苦。父母心疼得直淌眼淚：“閨女啊，咱別干了，換一份工作吧。”
她卻堅定地說：“不，我才不當(dāng)逃兵，我要在塞罕壩機械林場扎根一輩子。”
四
剛到塞罕壩機械林場時，尹桂芝被分到千層板分場苗圃干育苗的工作。這是她最難忘的工作。
在1米寬、10米長的壟溝上做“床”，先撒籽，拿大篩子篩土面蓋籽，再用刮板壓實。土面的厚度，壓實的力度，都是技術(shù)活兒。尹桂芝提前拿著播種用的滾桶和刮板，一遍一遍地練，手臂都練腫了也不肯停下來，直到達到技術(shù)要求為止。
撒籽之后還要天天澆水。她左右手各拎一把大平壺，跑到河邊灌水，再跑回來澆水。兩壺水澆不了幾棵苗，一天也不知道往返多少趟。
大約10天左右，樹苗長出來了。剛長出來的樹苗，針一樣細，最怕陽光曬，得給它們蓋上草簾子。再長大點，還得掀開草簾子。整個過程比伺候嬰兒還謹慎。
這時候鳥兒又來湊熱鬧了：小苗挺著兩瓣葉片，鮮鮮嫩嫩的，是鳥兒們的美食；不管的話，一會兒就給吃個精光。為了趕鳥，林場人什么辦法都想出來了，用稻草人嚇、用洋炮轟，都不行；只能人工看護，滿苗圃追著鳥兒趕。
到了深秋起苗子，能造林的都選出來。為了保證苗根不失水，選苗要在泥塘里作業(yè)：尹桂芝在泥塘里一棵一棵分揀著樹苗，50棵一捆，放桶里運走。她的雙手被泥水泡得像小紅蘿卜，雙腿、雙腳都凍麻了，也因此落下了嚴重的風(fēng)濕病。
育苗的成功，解決了林場的大問題。
林場剛組建的那兩年，使用的是外來樹苗，成活率極低。接踵而來的失敗，令創(chuàng)業(yè)者們熱情驟減，也使林場面臨“下馬”的困境。
為了弄清造林失敗的原因，林場進行了認真的技術(shù)分析，認識到要想在塞罕壩造林成功，必須自己育苗。尹桂芝栽培的小樹苗，就這樣一棵棵種在了塞罕壩的角角落落。
1964年，塞罕壩機械林場全體職工在一個三面環(huán)山、叫作“馬蹄坑”的千畝荒原上，開展了一場令人激動不已的造林大會戰(zhàn)。歷經(jīng)30多個晝夜奮戰(zhàn)，千畝機械栽植的小苗根植地下，到了秋天，成活率高達95%！“塞罕壩根本不適合人工造林”的偏見不攻自破。
從此，塞罕壩開啟了大面積造林時代。
尹桂芝眼看著一片片林子長起來、綠起來，她的心啊，比吃了蜜還甜。
五
樹長，人也長。尹桂芝很快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同事給她介紹了同在千層板分場工作的楊茂林，他大她3歲。
楊茂林是護林員，在機械林場出了名的能干。他力氣大，伐木快，往山下拖木一個頂倆。他還是汽車修理技師，拖拉機、汽車都能修；且為人厚道，干活不惜力氣，人送外號“小老虎”。同事給他倆一說和，就成了。
尹桂芝經(jīng)常跟著楊茂林去護林。哪里有火情，他們第一時間跑上去“打火”——拿樹條子從火勢后方攆著火抽打，直到打滅為止。山上缺水，只能用這土辦法滅火，尹桂芝說：“打火也有技巧，不能從前面打，火苗會把人燒到的。”
即便掌握了技巧，被燒掉頭發(fā)、眉毛也是常有的事，雙腳則常被滾燙的地面燙出水泡。
楊茂林護林，也熱衷宣傳林區(qū)防火知識，他給每家門口貼上“火不出門，出門不帶火”“護林防火，人人有責(zé)”等標語，還把路邊的地翻了，建防火帶。
兩口子生了3個孩子，老大和老三是女兒，中間是兒子，每個孩子都相差4歲。兩口子都忙工作，沒空帶孩子，就花錢請人帶。孩子們經(jīng)常埋怨，說爸媽不管他們。
楊茂林護林，還發(fā)生過一件讓他們至今想起來都后怕的事。
1967年冬天，楊茂林在三道河口營林區(qū)巡山護林，晚上住在簡易的護林小屋中。那天落了很大的雪，室外零下三十多度。楊茂林在屋里點起一盆炭火取暖，他太累了，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晚上11時多，五名從內(nèi)蒙古來的馬倌看到這座小屋，想進去借點水喝。他們敲了半天門，敲不開，就自己把門打開了。呀，床上躺著一個人，已經(jīng)陷入昏迷。馬倌看地上放著還未熄滅的火盆，立即明白這是一氧化碳中毒，趕緊打開屋門通風(fēng)，又使勁掐楊茂林的人中……過了一會兒他才醒來，吐了一地。
一名馬倌連夜騎馬回內(nèi)蒙古，找了藥又趕回來，用給牲口打針的大針，給楊茂林打了一針，這才救活了他。
所有人都說，楊茂林命真大呀：馬倌夜里找水，是百年不遇的事，偏偏被他給趕上了，否則他早上閻王爺那里報到去了。
六
60年，彈指一揮間。尹桂芝和楊茂林都老了。和她一起從承德農(nóng)專來的同學(xué)，已去世了20多人。但即便生命消失了，他們的精神還在，他們種下的樹也在——一代又一代塞罕壩人，傳遞著接力棒，澆灌著這勃勃生機的萬頃林海。
直到今天，塞罕壩已植樹造林115.1萬畝。從航拍圖上看去，它猶如一只展開巨翅的綠色雄鷹，護衛(wèi)著高嶺下廣袤的土地，涵養(yǎng)著京津冀寶貴的水源，成為北方防風(fēng)固沙最忠誠、最有力的“衛(wèi)士”。
塞罕壩的這些樹呀，樹干高聳樹冠繁茂，它們互相拉扯著、比賽著，不分晝夜地生長著。與此同時，這里的其他生物也豐富起來：花楸、山荊子、忍冬、稠李、細葉小檗、野玫瑰；狍子、黑琴雞、馬鹿、高山禿鷲、紅角鸮、環(huán)頸雉；還有七星湖水波粼粼，魚兒暢游歡跳……
“塞罕壩棒打狍子瓢舀魚，夏天花草開滿坡，真是要多好有多好。”尹桂芝終于相信，這一切都不是夢啊。
退休后的尹桂芝，和老伴住在林場專門給職工們蓋的小區(qū)里。老兩口下樓有電梯，出門有活動室，走到大街上還可以望見那一片蔥蘢。
她說：“我們創(chuàng)造了綠水青山，為子孫后代造福了，一想到這，心里別提多高興多豁亮了，我們的苦沒白吃。”
當(dāng)她和老伴相攜走在大街上，說的最多的話題，還是當(dāng)年的種樹經(jīng)歷，還是夢里也忘不掉的艱苦卓絕卻也異常精彩的青春歲月。
她總是說，我們也是一棵樹啊！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睛里會閃起淚光。那一刻浮現(xiàn)在她心里的，一定是那么多樹，那么多綠；那么多花，那么多香；那么多動物，那么多生機，那么多大地上的河流，以及河流滋養(yǎng)的萬物……（楊輝素）
關(guān)鍵詞： 機械林場 防風(fēng)固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