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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問,近百五十年來,河北乃至中國最大最著名的戲簍子是誰,答之曰:高陽齊如山。
(資料圖)
清末民初,高陽出的歷史名人當中,以李鴻藻李石曾父子和齊氏三兄弟為最著。而齊氏三兄弟當中,又以齊如山和齊壽山最為人知。你若翻《魯迅日記》,就不難見到三爺齊壽山的名字,他是魯迅在教育部時的同事,也是遇困會施以援手的良朋摯友。
全國戲曲(北方片)會演期間,各地各路諸侯在石家莊各劇場輪番上演拿手好戲,點燃“河北是北方戲窩子”話題。
借此機會,不妨就單說說二爺齊如山,這個在我眼里最大最著名的戲簍子,這個價值被我們低估了的應當敬愛的近世鄉賢。先生在天,話有不周不當之處,恕晚生不恭不敬。
稱之為戲曲家,不是每個戲簍子都夠格。齊如山是戲曲家嗎?當然是,他是劇作家又是戲曲理論家,此可征之于他的《齊如山戲本》及《國劇藝術匯考》《京劇之變遷》《戲館子》《戲班》《國劇要略》……卻又不僅僅是。他更是一位篳路藍縷矻矻篤行的學者,這從他的《中國的科名》《故都市樂圖考》《北京百戲圖考》可以看出。而讀了他的《華北的農村》《北京三百六十行》《中國風俗叢談》《北京土話》《諺語錄》,你一定會把他視之為大學問家,堪稱研究民俗學、語言學和地方史的專家;當然,由他撰寫的《中國饌饈譚》,你也可以認定他是位土得掉渣兒又時尚無倫的美食家。
他的文字富氤氳之美,像老鄉拉家常,隨意,卻無處不流淌著生活的智趣與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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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大多數人,對齊如山略知一二,還是從梅蘭芳那里,從《梅蘭芳游美記》和《齊如山回憶錄》在大陸出版以后。所謂愛屋及烏。齊如山之于梅蘭芳,如翁偶虹之于程硯秋,清逸居士之于尚小云,陳墨香之于荀慧生。
他是梅大爺的“御用編劇”。
一九八七年,京劇演員李勝素還透著青澀,在那場京劇大賽上演出的那出《廉錦楓》給我印象深刻。這出梅派名劇歌舞并重,在當時來說大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此前梅派名劇,常聽常看的只有《宇宙鋒》《霸王別姬》和《貴妃醉酒》,豈知《廉錦楓》的作者是齊二爺。
身邊同好也多不知齊如山何許人也。梅蘭芳生前完成的《舞臺生活四十年》重印,齊二爺復入新梅黨之視線。梅蘭芳不忘舊誼深情,回首氍毹生涯不避齊二爺,陳凱歌拍《梅蘭芳》,不提齊二爺名,但明眼人從中還是看到了齊二爺的影子,于是替齊二爺鳴不平。
跟著忿忿。
齊二爺在乎這個么?
他才不在乎這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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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在乎的,齊如山已經在乎過了。
畹華藝士足下:昨在堂會觀《汾河灣》,細膩熨帖,較數月前又進步矣。但他人如此便算很好,足下演之則尚未盡善。蓋聲名愈大則演戲之程度愈須加細,此與水漲船高同一道理,否則名不副實將貽笑于方家矣。按演戲與平常辦事大致相同,當自己說話時,關于喜怒哀樂的情節,固然須表現出來,以助語言之氣勢,即旁人對自己說話,關于話中喜怒哀樂等情,自己聽著,亦須有所表現。即旁人對旁人說話,自己不聽見則已,倘得聽見,亦須有所表現。倘不如此便不成為戲劇,此一定之理,毫無疑義,且不可稍微含糊者也。如此劇薛仁貴在窯外唱大段原版時,去柳迎春之旦角大致皆是面向里坐,隨便休息,數十年來各角皆如此,而足下亦如此……
民國元年,1912年,留存了齊如山兩封《與梅君蘭芳書》。第一封見證了兩人訂交之始。同年冬,齊如山還有一信,講《御碑亭》觀后感,對梅蘭芳的稱呼,他改做了“畹華先生足下”。每看他一回戲,必給他寫一封信,寫了兩年多,百十來封,他們才見面。他們還有舊觀念,還怕他人物議,還有所顧忌。歲月無情催人老,兩人的交情卻愈日久愈深厚,到1936年通信,齊二爺的稱呼已變成“畹弟鑒”。
梅蘭芳需要這么一個人,既懂戲,還懂他,能為他說戲,講戲,編戲。
他來了。
齊二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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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京劇迎來黃金時代之時。
那時候齊如山正走向不惑之年,梅蘭芳尚未而立,被無數愛聽愛看他的戲的人粉為梅郎。
接下來,是他們的黃金二十年。于齊二爺,于梅大爺,是無數個充盈著討論、愉悅與美好的日子。
然后,一個去了上海,一個留在了故都。然后的八年,齊二爺隱于舊都,著書立說,整理著走過來的日子,打發著眼下的日子。再然后,上海再見,兩人談的最多的還是戲,已不知道此后還能不能再見。
“有兩句要緊的話,您要記住,萬不可用話劇的眼光衡量國劇,凡話劇中好的地方,在國劇中都要不的,國劇中好的地方,在話劇中都要不的。”齊如山臨別說,無論什么樣的布景,于國劇總是有損而無益,甚至把國劇完全毀掉。請看現在維新的演員,大多數都有布景,但是誰也沒有利用上過那個布景,不過是給不懂國劇的人看著熱鬧好玩兒就是了。話可又說回來啦,他不利用布景還好,與梅君蘭芳書毀得國劇還輕,倘利用上則毀得更重——這些話,幾十年后聽來,仍不失高明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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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走到人生終場之前,他們隔岸,相忘于江湖,相望于江湖。
梅蘭芳每年短不了到北京的齊宅探望,慰問。
“我幫他的忙固然很多,他幫我的忙也不少。”齊如山在臺灣也總思念梅蘭芳,跟人說:我的名乃是由他帶起來的,幾十年來,知道梅的人,往往就提到我,由這種地方看,豈不是他幫了我嗎?
梅蘭芳還唱得動,成了京劇大師,還在唱。
齊如山不唱。他說,他講,他寫。他說生平極佩服“不由恒蹊”四個字,“讀了十幾年經書,學了幾年洋文,可以算是毫無所得……從前讀一輩子經書的人,有創作另辟蹊徑的,能有幾人”。回望前塵,他寫道:做人做事做學問,奉行在“書本以外找東西”,落于實。他講當年采訪過的那些老角兒,在同光十三絕和沒在同光十三絕里的那些角兒,有名的無名的,侯俊山、譚鑫培、田際云……
三句話不離本行,戲簍子二爺齊如山到了到了沒離開了戲。
梅蘭芳去世的消息傳來,他很悲傷,多日精神欠安。晚年他在臺灣的好友陳紀瀅說:本已束之高閣梅氏手寫的中堂又掛起來。彼此牽掛,兩相默契之情,令第三者看來,著實感人。
梅蘭芳走后第二年,1962年,齊二爺也去了。( 文/老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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