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錕(浙江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江南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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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濂(1310—1381),字景濂,號潛溪,浙江金華人,生活于元明革鼎之際。他前半生處于山林民間,后半生居于臺閣要職,達至立德、立言、立功之“三不朽”,彪炳史冊。同時期名士,學問與功業均隆盛者,莫如宋濂。然而,在中國思想史上,宋濂的學術身份歸屬頗有爭訟:即宋濂是文人還是儒者?宋濂是陸學還是朱學?宋濂是否為佞佛崇道者?圍繞此三問題,學界對宋濂產生了諸多誤解。茲尋繹其學術之脈絡,勘定誤解,以還原本來面目。
宋濂是儒者不是文人
宋濂善文,一生寫下了大量的記、題、辭、箴、序、跋、論、辨、傳、銘、志、頌及古詩,不僅量多(合一百四十卷,今存一百零六卷)且質優,世人珍愛傳誦,儼然當世文宗,人稱“宋先生”。明太祖朱元璋推崇他為開國“文臣之首”。黃宗羲說:“昔也宋金華(宋濂),文章莫與讎。”(《次徐立齋先生見贈》,《南雷詩文集》上)認為宋濂的文章無人匹敵。黃宗羲之子黃百家也說:“金華之學自白云一輩而下,多流而為文人,文與道相離,文顯而道薄耳!”(《北山四先生學案》,《宋元學案》卷八十二)作為金華之學許謙(白云)的后學,黃氏父子將宋濂視為“文人”。受明太祖及黃氏父子評價的影響,人多把宋濂視作“文人”,認為他不重視儒學。事實上,宋濂雖善文,但更醉心于六經。他自己平時“存諸心,著諸書,六經;與人言,亦六經”(《白牛生傳》,《宋濂全集》卷十六)。尤不喜別人以文人稱呼,他說:“吾文人乎哉?天地之理欲窮之而未盡也,圣賢之道欲凝之而未成也,吾文人乎哉?”(同上)宋濂的志向不是成為文人,而是成為窮天地之理、立志做圣賢的“真儒”。宋濂認為,儒可分為游俠之儒、文史之儒、曠達之儒、智術之儒、章句之儒、事功之儒、道德之儒七類,而游俠之儒如田仲、王猛,文史之儒如司馬遷、班固,曠達之儒如莊子、列子,智術之儒如張良、陳平,章句之儒如毛萇、鄭玄,事功之儒如晏嬰、管仲,這些都不能歸入真儒,唯有千萬世所宗的孔子才是道德之儒,道德之儒就是真儒。他說:“我所愿則學孔子也,其道則仁義禮智信也,其倫則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也,其事易知且易行也。能行之則身可修也,家可齊也,國可治也,天下可平也,我所愿則學孔子也。”(《七儒解》,《宋濂全集》卷七十八)宋濂把仁、義、禮、智、信五德,把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五倫,把修、齊、治、平的實踐看作真儒之道,發出“我所愿,則學孔子也”的感嘆!宋濂對好友胡翰傾訴說,自己對世俗所羨慕的縱情聲色、建功立業、詩賦文章、章句訓詁、曠達成仙等事毫無興趣,畢生孜孜以求的便是繼朱、張、程、周而上溯孔孟,成為真儒!還有,宋濂主張文以載道、文道合一。他所稱許的文是“載道之文”而非“辭翰之文”,認為如六經那樣的載道之文,字字句句無不關系到“存心養性之理,窮神知化之方,天人感應之機,治亂存亡之候”,(《徐教授文集序》,《宋濂全集》卷二十九)關系著補世教、扶民彝、淑人心,有致君澤民的實效,即使司馬相如、楊雄、歐陽修、蘇軾的辭翰之文難以與之匹敵。清人王崇炳在《金華征獻略》中指出,若翻閱《宋濂全集》所收文章,考察其處世為人,與同時名輩之多所稱許,宋濂確實文行兼優,可謂“卓越聞道之大儒也”。
宋濂是朱學不是陸學
宋濂不僅是儒者,而且是有強烈道統意識的儒者。他以繼承孔—孟—周—程—張—朱一系之道統為畢生追求,認為朱子集周敦頤、二程、張載思想之大成,是孔子之道的真正繼承者,故朱子是“孔子之孝子”!在儒家道統譜系中,宋濂將朱子與孔子并列,可見朱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宋濂在《龍門子凝道記·段干微》中以廣闊的學術視野,對宋元諸家道學流派進行辨正估量。他批評王安石的“金陵之學”穿鑿附會經書而違背孔子之教,其倡導“功利”使天下孜孜于私利而忘掉為國,宋代亡國之禍肇始于此。認為三蘇“眉山之學”文辭才氣識見很高,缺陷是深受縱橫家影響而不知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道。永嘉之學優點在于考證推崇先王經制禮樂,卻忽視了孔教心性之根本。永康之學優點是豪氣萬丈、敢于抗戰,缺點是對先王以道德安民學說不能理解。陸九淵兄弟的“金溪之學”優點在于本心光明、制行高嚴,缺點是致知窮理下工夫不夠。張九成的“橫浦之學”雖“清節峻標,足以師表百世”,缺點是儒佛混同而不分。指出金華之學“由經明物理,訂史求實用,由道問學而達至尊德性,事功性理不可偏廢”,得到濂洛之學正宗。總之,宋濂對道學其他流派多有批評,唯肯定“金華之學”是濂洛之學的正宗,呂祖謙以及承繼朱子學的何基、王柏、金履祥、許謙四先生是金華之學的干城,表達了他承繼金華之學的強烈愿望。可以說,宋濂由金華之學而推崇朱子(包括呂祖謙),并把承繼紹述朱子學(包括呂學)作為自己的愿望和實踐。宋濂轉益多師,雖從黃溍、吳萊、方鳳學文,但因聞人夢吉而獲聞王柏之學,因柳貫而獲聞金履祥之學,他親自拜謁暮年臥病的許謙,并因方麟而獲聞許謙性理之學。從師承淵源上看,宋濂是金華四先生后學無疑。宋濂私淑吳師道、張樞,與他交友的戴良、王袆、朱丹溪、章溢、歐陽玄、胡翰、蘇伯衡、吳沉等人都是金華四先生的后學。
宋濂對理、氣、心、性、太極、陰陽的討論集中在他的理學論著《三問對》中。《三問對》是他繼承發明朱子及其弟子蔡沈之言而成,是對《太極圖說解》的闡發。宋濂主張“太極即理”,反對陸九淵的“太極即中”;認為“無極而太極”就是“無形而有理”,“無極”是對“太極”的修飾詞,反對陸九淵認為“無極”之詞為多余的觀點。他主張太極是一陰一陽之所以運動的樞紐。宋濂的太極論,完全來自朱熹的太極觀。還有,他在分析理氣先后關系時所呈現的某種矛盾和無奈心理,與朱子幾乎一樣。在心性論上,他主張“性氣兼論”,明顯受到朱子“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之觀點影響。宋濂的“仁說”,認為仁是“心之德,愛之理”,“仁包四德”,并以“天地生物之心”說仁,這些命題幾乎都來自朱子的仁說。
的確,宋濂說“天地,一太極也;吾心,亦一太極也”(《贈云林道士鄧君序》,《宋濂全集》卷二十五)。“世間之理,其有出于心外者哉?”(《夾注輔教編序》,《宋濂全集》卷二十七)這與陸九淵“吾心即是宇宙,宇宙便是吾心”、“心外無理”的表達十分相似,他受到陸九淵的啟發是無疑的。然而仔細分析便發現:宋濂排斥象山的“心即理”而主張“心具理”。在宋濂看來,秩序本體(“理”)不是“心”本身,而為“心”所“具”,“理”包涵于“心”。簡言之,宋濂的心學更接近朱子而不是陸九淵。而宋濂“六經皆心學”的主張,也不是來自陸九淵,而是受到呂祖謙“六經源自于人心”、“求心性于經史”的啟發。由此,把宋濂歸屬于陸九淵心學一派或將其歸為“調停朱陸”是有問題的,他屬于朱學確定無疑。
宋濂深入佛道卻不佞佛崇道
元代士人多讀佛道之書,常往來于佛道之間,頗有調和儒佛道三教之心態。必須指出,士人讀佛道之書并與僧道交往,不一定就能證明服膺佛道。若以佛道之交往密切就推論某人服膺佛道,是倒果為因的推論,這需要精細分析之。四十余歲為躲避朝廷的征召,宋濂公開宣稱做“道士”并入仙華山隱居,著述《凝道記》(注意:此書不是道家之作,而是儒家之書),甚至常行“服氣法”養生。當有人批評他“服氣”時,他卻區分了儒、道的不同,認為道家的“服氣”是“竊陰陽之和,以私一己”,而他的“服氣”是“運量元化,節宣四時”,是與天地之氣同流,參贊天地萬物之化育(《月崛記》,《宋濂全集》卷五)。簡言之,宋濂認為道家“服氣”是私己,儒家“服氣”是行天下之大公,他更服膺于儒家。
宋濂自幼即熏染佛教,至中年已深入經教。他三次閱盡大藏,廣泛結納禪教釋子,其內學修養非常人所能及。黃宗羲說:“明初以文章作佛事者,無過宋景濂。其為高僧塔銘,多入機鋒,問答雅俗相亂。試觀六朝至于南宋,碑釋氏者,皆無此法。”(《山翁禪師文集序》,《南雷詩文集》上)宋濂的佛學修養在宋元明清理學家中無人比肩。宋濂有時自稱“無相居士”,但卻不服膺佛學。當他被人批為學佞佛而不正時反駁說:“我雖口之,未嘗心之,何其偏也。”宋濂雖主張“真乘法印,與儒典并用”(《送璞原師還越中序》,《宋濂全集》卷二十五),但還是嚴格區分儒家與佛家。他說:“佛家論性,與吾儒論性不同。儒之論性以理言,佛之論性以虛靈知覺言。然究其所以虛靈知覺者,何也?神也。人若能與其神字契勘得破,則知佛所謂法身者,此也。主人翁者,此也。金剛不壞身者,此也。本來面目者,此也。”(《心經句文》,《宋濂全集》卷八十五)他認為,儒家的性即理,是仁義禮智信之理;而佛家的性是指虛靈知覺,是神識。事實上,正因為宋濂深研儒佛道三教,才能從儒者立場真正洞察儒與道、儒與佛之界限差異,不簡單調和三教而將儒混同于佛道。他的學侶劉基認為,宋濂“主圣經而奴百氏,馳騁之余,取佛老語以資戲劇,譬猶飫粱肉,而茹苦荼,飲茗汁耳”(鄭楷《宋先生致仕潛溪》,《宋濂全集·潛溪錄卷二》)。可見,儒學是宋濂的“主菜”,佛道只是“調味品”而已。
一言以蔽之,宋濂不是文人,也不是道士,更不是居士,而是儒者。他從一個真正儒者嚴苛的立場,來厘清儒與文、儒與道、儒與佛的差異和邊界。當然,宋濂不是儒佛道的調停者,也不是陸王心學的過渡,而是金華朱學、呂學的集大成者。
《光明日報》( 2023年01月28日?11版)
[ 責編:張悅鑫]關鍵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