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振宇(中國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劉一嫻(中國美術學院藝術人文學院在讀博士)
錢塘自古繁華,西湖一帶山水綿延了中國文化無盡的古意與雅趣,成為舉世矚目的世界文化遺產。中國美術學院建校95周年之際,“宋韻今輝”藝術特展在學院美術館開展,更添一道湖山勝景。首次齊聚杭州的“李劉馬夏”(李唐、劉松年、馬遠、夏圭)等書畫作品,成為思觀古人的精神通道,讓慕名而來的無數觀眾在西湖山水中得以悠然一瞥宋人的生活世界。從南宋畫家李嵩《西湖圖》、夏圭《煙岫林居圖》到仇英《羲之寫照圖》、沈周《湖山佳趣圖》,直到潘天壽、黃賓虹的作品專題展,山水既讓藝術家們展現觀照世界的方式,更讓古意與雅趣不斷生發于筆墨紙絹之上,引領觀眾漫游其中,樂在其中。
【資料圖】
西湖十景圖(中國畫·局部)?王原祁
山水:懷古與幽思
在此次展出的宋人山水圖中,李唐《濠梁秋水圖》是一件尤其值得關注的作品。不同于北宋時期的遼闊全景式山水觀察,譬如翟院深《雪山歸獵圖》所表現出的古松聳立、山壑幽深,《濠梁秋水圖》把宏觀的“山水”主題定位到了《莊子·秋水》篇中的一個思想事件:莊子與惠子的濠梁之辯,并以類似快照式的定格,引領著觀眾無限趨近于千年前的瞬間時刻,聚焦這對坐在石岸上的古人。枝干虬曲的古樹與嶙峋的石質紋理相映,而兩位座談者的身后,秋水在苔石之間流淌,仿佛這場辯論也隨著流水聲逐漸消散在這“山鳴谷應”之中。
這“山鳴谷應”,正是我們閱讀宋畫時所不斷激蕩起來的內心世界。東坡先生曾在《后赤壁賦》中寫道:“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蘇子記游赤壁泛舟,看霜露既降,木葉盡脫,江流有聲,斷岸千尺,禁不住感嘆山川日月移易,而草木林泉亦非一時之物。于是乎,山鳴谷應、風起水涌之間,悄然生出一道悲戚之情。山水,大物也。看山看水,山鳴谷應,既是承托情感的物象,也是我們內心深處不可見、難以言傳的無名思緒。
煙岫林居圖(中國畫)??夏圭
這思緒是詩人的言外之意,也是停留在畫幅手卷上的古意。古意何在?劉松年《四景山水圖》給出了精妙的回答。在《四景山水圖》的最后一段“賞雪”中,遠處山巒銀裝素裹,近處錯落的屋舍之間,三兩棵松樹屹立在坡岸石隙之中,萬籟俱寂。這是一種我們在馬遠《松壽圖》中常常看到的古意。從畫面前景看去,“賞雪”的寒意迎面襲來,參差重疊的枝葉掩映著遠處的山巒,古樸之意油然而生。而霧靄微茫籠罩之下,汀渚堤岸上延伸出一座小橋,橋上一位白衣的士人坐在毛驢上,右手撐傘。轉至下橋的陡坡處,前方牽驢的童子回過頭來,小心引繩以走過濕漉漉的橋板。回看樹木掩映下的房屋,與其說是屋舍,不如說更具樓閣宮闈的森然,其筆法嚴整,而界畫的技法更加強了工整精巧的造物意味。
閱讀這樣的畫卷,可以想見當年的杭州,作為南宋都城,庭園別墅開始日益增多,亭臺樓閣在湖山林木之中嶄露頭角,引人入勝,引人遐思。但杭州的山水自然世界,仍然是這個城市的一個主角。漫山春野之間,林木草叢之中,不僅有冬日的蒼茫勁健,還有春日的煙村微緲與氤氳水汽。這一年四時的變化最是能夠凸顯古意的多變。
隔了千年的我們,看著這些畫面,恍然若夢中曾見矣。
山水圖(中國畫)?文徵明
山水:暢神與神游
“宋韻今輝”藝術特展的總策劃之一、中國美術學院院長高世名教授曾不止一次強調:“一方面與古為徒,一方面與古為新,我們從來都是在跟偉大傳統的同呼吸、共吐納之中,在跟古人的酬唱應答之中開始我們的創造。”將古人視作楷模,不斷在歷史的承續中逼近其步伐的嘗試,頻頻激發宋代以后畫家的創作靈感。蘇子慨嘆“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時,我們也不禁要問,風雅達觀,如此古意何?《羲之寫照圖》想要探尋的,或許就是一個文人生活的切實現場。對文人書房的描繪,是明代畫家的一種繪畫想象,也是其選擇走近古人、體悟古人的一種特殊感知方式。
如果說,李唐《濠梁秋水圖》是以一種特寫的方式讓觀者回到了那個具體的遠古之夜,回到那場細聽水流、懷古暢思的友人對辯時刻。那么,到了沈周的《湖山佳趣圖》,水流的質感則成為古意的一種筆法、一種可以把握的紋理。此時,“寫出”的古意變得蕭疏、零散了,而真正的懷古、擬古、暢古之情開始集中地在畫面中得到表現。仇英《高僧觀棋圖》所力圖復現的,便是這樣一場與古人的較量。畫面背景屏風上的兩棵古松與坐在前方的高僧形成一動一靜的呼應,縱使“江山不可復識”,觀照山水、懷想古人的意念卻不可休止。
西湖漫興圖(中國畫)?項圣謨
如何借由畫面通達古人的山水情致與山水理想,對于清代畫家來說,這往往是其畢生的一個心愿。王原祁《西湖十景圖》與其說是刻畫西湖十景,不如說是表現一組已然山水畫了的自然。作為“四王”之一的婁東派領袖,王原祁面對著元四家以來所建立的一個成熟山水程式,一個已然經過中介化的山水景觀世界。他的創新之處,則在于通過對山水的地景式處理,讓詩詞歌賦中的西湖也似乎變了形象,不僅成為畫家手中揮毫灑墨的一種理想形態,也同時成了游歷西湖的一次視覺記錄。
顯然,《西湖十景圖》不是對西湖山水的隨記隨想,而更類似于某種勝地圖景,于是就特別表現出西湖流水的曲折綿延。畫面下方大塊湖水留白中,偶有三兩漁舟劃過,這種處理在沈周《湖山佳趣圖》中我們也能清晰見到。沈周畫中的幾葉扁舟,悠然相劃,盡顯畫家清風悠遠之意境。而王原祁則通過勝地堪輿的方式,讓西湖風景幾乎成了一個全景觀照的山水樣本。宋韻今輝,從“李劉馬夏”到二十世紀的潘天壽、黃賓虹諸先生,山水已經成為一代代中國人得以“暢神”與“神游”的世界了。
羲之寫照圖(中國畫)?仇英
山水:觀想與創造
心游造化,致乎自然,縱浪大化于山水,這是古人觀察與體悟世界的一個重要方式。宗炳在《畫山水序》里說:“圣人含道映物,賢者澄懷昧象。至于山水質有而趣靈……”山水有至樂,山水畫的創作也關乎觀想與修道:“應會感神,神超理得,雖復虛求幽巖,何以加焉?”
古人眼里,山水是大物,也是趣靈之物。成其大,可成為我們居游其中的造化世界,成其小,可得之于寺觀樓閣的斗室小窗。在這一大一小的俯仰與品察之間,宋代山水世界的序幕得以徐徐拉開,與古為徒也成為后人所一再持守的信念。小小畫幅之中,筆墨丹青,意象萬千,一代代文人墨客以筆底云煙峰巒追踵前賢,形成一件相互呼應的長卷。自南宋李唐、馬遠、夏圭等人所建立起的圖式,到浙派戴進等人所臨仿的山水圖軸,萬壑松風、溪山行旅還進入了文人墨客的生活文化中,成為感念自然、暢古思今的寄托。明代的宮廷畫家,所面對的是層疊的古意,是多重價值觀念與心理意象。雖然山水形象屢變,但作為一種觀想世界的方式,卻始終不變。
在“宋韻今輝”的展覽現場,透過自宋代以來的一件件繪畫作品,我們可以感受到那份古意與雅趣的不斷流轉與反復遷移。讀畫的我們努力讓自己身心相隨,嘗試著與古人能夠一道漫游。同時,從核心展覽“湖山攬勝——宋韻江南書畫藝術”出發,走向“夜山鉤古——黃賓虹的宋畫研究及其傳承”“立最高峰——潘天壽的常變之道”,直到“典垂百代——兩宋傳習書畫展”,共同構成“宋韻今輝”藝術特展的集群。我們又由此真切觀想到一種古今同體的歷史體驗:宋畫里的山水世界蕩漾開去,和不遠處的那片西湖真山真水融為一體。
于是乎,在這恍兮惚兮的觀想之中,生活在現代社會里的我們同古人的自然山水世界有了冥通玄遇的風云際會,感受到傳統深處所蘊含的創造性能量,還能循此能量不斷打開自己的命運之門,去深入理解和探究眼前這熟悉又陌生的宇宙世界。
《光明日報》( 2023年04月16日?11版)
[ 責編:孫宗鶴]關鍵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