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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圖)
《狂飆》過后,張頌文搭檔白客,攜新作《不止不休》歸來。
張頌文不會讓人失望,但電影多少讓等待了三年的期待落空。
作為一名新聞從業者,在電影院觀看《不止不休》的體驗實在談不上愉悅,甚至有些煎熬。
它其實是觀眾期待已久的新聞題材影片,以20年前的調查記者為敘事主體,以真實新聞事件為敘事核心。影片將鏡頭聚焦于20年前的一樁“乙肝代檢”案件,隨著新手記者韓東調查的不斷深入,代檢行為背后深刻的乙肝恐慌和歧視現象逐漸被揭示出來。
人們期待它成為下一部《我不是藥神》,期待現實主義敘事再次告捷于銀幕,期待影片內的理想主義者們喚起觀眾內心深處蟄伏已久的激情與渴望。
但在這些深重的期待面前,《不止不休》實在算不上成功。
理想主義者的命運、調查記者的成長之路、新聞真實與新聞倫理、乙肝歧視、礦難,無論將哪一個要素單獨拎出來講述,都將是鴻篇巨著。而當一部影片野心勃勃地,想要同時將上述所有元素糅合到一起,實現從零到多的飛躍,那會發生什么呢?
那可能就會出現《不止不休》這樣的作品,將自己置于尷尬的處境中,向上是理想主義的萬里長空,向下是完全流俗的無盡深淵。而它本身高不成低不就,最終,懸浮在半空。
(文章略有劇透)
被簡化的乙肝歧視
《不止不休》的野心很大。
在不到兩小時的時間里,電影接連拋出了三個足以上頭版的新聞事件:水污染、礦難、乙肝歧視。
每一件事,也是不同群體的生老病死。而記者,就是連接世界和他們的載體。這也呼應著電影開頭的發問:“這世上的事,有哪件事跟我們一點關系都沒有呢?”
這三起事件,都有各自的敘事目的。
水污染事件是為了引出張頌文飾演的老記者黃江,并且奠定了黃江成熟且犀利的角色形象。
風塵仆仆地歸來、以餅干充饑、粘住雙唇內膜的香煙、一把扯爛的記者證,張頌文在影片中呈現的作為專業記者的敏銳、果敢、執著,是影片的一大亮點。
不夸張地說,張頌文的演繹,讓電影的觀看值回票價。
但電影的劇情處理是讓人略微失望的。
礦難是為了交代主人公韓東從門外漢到新手調查記者的成長過程,為他后續調查乙肝事件提供專業條件。
而乙肝歧視的部分,是電影的敘事重心。
可惜的是,影片在處理這些重大議題上流于表面與套路,勾兌了乙肝歧視案在當年對社會的沖擊性和意義感。
為什么在當年,反乙肝歧視是迫切的事情?
影片中,主人公的好友張博,就是一個乙肝病毒攜帶者。由于乙肝歧視,他考上了研究生,仍舊被學校拒之門外。
導演還采取了偽紀錄片的形式,將一些類似記者采訪的視頻片段插入其中。但包括張博在內的乙肝病毒攜帶者們,更多地仍舊是依賴簡化的個人自白來陳述自身的經歷和心境。
當人物的苦難都流于個人宣講般的自白,沒有情節和情緒細節的推動,那么苦難也就像那些干枯的教條一樣,只叫人難以下咽罷了。
這正是電影流俗的原因,這種流俗,不僅影響了觀感,還將記者的使命,架在了輕飄飄的口號、臺詞,甚至是超現實的劇情之上。
乙肝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疾病?乙肝患者與乙肝病毒攜帶者的區別在哪里?如果只能通過血液、母嬰、性傳播三種途徑發生傳染,那它與艾滋病的區別在哪里?如果它不具備高傳染性,那當時的社會為何會產生乙肝歧視現象?乙肝歧視現象又是如何廣泛且深刻地影響了對于乙肝攜帶者而言的人權及公平的實現?
這些具有深厚社會根源的問題,電影只用了一句話回答:“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說清就能說清的。”
但偏偏,“說清”,進一步講即是真相,正是記者這份職業所追求的精神內核。
《不止不休》無法回答,這是影片給人尷尬的原因。
這些問題的答案,《不止不休》給不了觀眾。那么,我們需要回到20年前,那樁改變了1.2億人生命的起點事件——2003年的“乙肝歧視訴訟第一案”。
當年,乙肝病毒攜帶者張先著公開發聲,他的乙肝檢測結果被作為依據,判定他不符合國家公務員錄用標準,哪怕他在該崗位的選拔考試中,得到了第一名的成績。
公開發聲,意味著張先著平靜的個人生活會受到很大的影響,但他之所以愿意站出來,是因為有許許多多的人站在他的身后,包括川大法學教授周偉等人支持著他。
他們的努力,最終成為中國反乙肝歧視進程的巨大突破。2005年,國家人事部和衛生部推出《公務員錄用體檢通用標準(試行)》,明確乙肝攜帶者不影響錄用。
這當然是一個精彩程度不亞于《我不是藥神》的故事,有矛盾沖突,有人心與現實之間的巨大張力,有代表人物,有不屈的支持力量,還有完整的因果閉環……
但《不止不休》高開低走,留下了諸多遺憾。
在真實與倫理之間
走出電影院時,我的心情很復雜。如果僅僅是將《不止不休》作為一部電影來看,那它當然是不符合期待的,它把故事講得相當無聊。
但如果從它“新聞類影片”的屬性出發,我又感覺到它的確試圖去講述一個重要的話題——新聞真實與新聞倫理的關系。
我們可以暫且忽視影片敘事內容的粗糙,來看看它是如何談論這個嚴肅話題。
由白客飾演的新手記者韓東,原本是一個典型的北漂小青年,住在隨時會起火的廉價群租房里,因為只有初中學歷而險些被報社拒之門外。
但張頌文飾演的老記者黃江辨認出了韓東的才智,將他招納進報社成為實習記者,如果韓東想要從實習記者轉正,就必須付出成倍的努力,因為和他共同參與競爭的,都是來自清華北大的高才生。
而“乙肝代檢”調查,就是對于韓東而言的,一個重要的轉正契機。
乙肝代檢,大概意思就是,乙肝病毒攜帶者們,會尋找健康的人代他們進行體檢,從而得到指標正常的體檢報告。他們因此得以掩蓋自己乙肝病毒攜帶者的身份,能夠更加順利地參與社會生活。
從常規的新聞操作來看,韓東需要做的,就是詳細且準確地將已經形成非法產業的乙肝代檢過程調查并報道出來。
正如老記者黃江告訴他的那樣,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乙肝代檢本身就是違法的,是背離公眾意愿的。黃江認為,同情乙肝病毒攜帶者起不了任何作用,作為記者,就是將自己了解到的真實情況記錄下來,這就可以了。
韓東卻猶豫了。
調查得越深入,他就越能理解這些攜帶者,他們之所以要尋求乙肝代檢,是因為全社會對于他們的歧視已經嚴重地影響到了他們正常的生活,他們無法找到體面的工作,無法順利考上研究生,并且還得時刻掩藏自己的身份,夾著尾巴做人。
發表報道的誘惑是巨大的。如果報道成功付印,就將成為頭版頭條,而韓東也因此可以得到轉正的機會。但同時,他的報道很可能會對這個弱勢群體造成痛苦的打擊,還可能會進一步加深公眾對他們的誤解和歧視。
反之,撤銷報道的代價也是巨大的,韓東會因此失去來之不易的工作機會。
此時此刻,似乎有一個不可調和的矛盾橫亙在韓東面前,這是新聞真實和新聞倫理之間的矛盾——是要誠實地記錄下新聞事實,發表報道,還是要順應對當事人處境的同情心理,選擇停止報道?
影片最后給出的,是一個最恰當的答案,它告訴我們,新聞真實與新聞倫理并非不可調和,真正有良知的記者,會在遵循新聞倫理的基礎上,在更加深刻的層面,達致新聞真實。
韓東要求停止對乙肝代檢的報道,并因此離開了報社。但他并未因此放棄報道,而是將報道的重點轉移到了影響全社會的“乙肝歧視”現象,最終形成了一篇《一億人的反歧視》。
他沒有在加深偏見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沒有背離自身樸素的道德正義觀,他最終選擇揭示出乙肝代檢表象之下更加深刻的社會歧視現象。
這是影視作品鮮有涉足的領域,也是很少被談論的話題。因此,就算我的確覺得《不止不休》的敘事非常無聊,卻還是很難表示出徹底的厭棄。
我想,何妨再談論得多一點呢?
如果初步的成果略顯粗糙,那就提高談論的頻率,在不斷的嘗試和練習中,或許我們終將收獲到更多更加深刻也更加成熟的作品。
懸浮的理想主義
導演王晶曾說,《不止不休》是一部“關于理想主義者的新聞電影”。
這種理想主義色彩已經久違于銀幕,卻處處體現在《不止不休》中,只不過體現的形式大多是宣言式的。
比如電影中出現多次的“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to fade away(寧可燃燒,不要茍且)”,就是首先被韓東的好友張博在酒吧里喊出來的一句口號。
再比如,當韓東最初來到報社成為實習生的時候,黃江讓實習生們都來說一說,記者是什么,他們踴躍地回答,“記者是時代的記錄者”“記者是無冕之王”。
當韓東去參加報社的聚會時,前輩對他語重心長地說:“很多記者做久了,就純粹把記者當作一個職業了,而不是一個理想。希望你不是這樣的。”
在電影院里聆聽這些教誨實在是讓人感到有些局促和尷尬。宣言過多,卻并沒有多少事實作為依托。
誠然,在故事發生的年代,央視《新聞調查》欄目開始將調查性報道作為節目發展的終極追求目標,“非典”系列報道的推出,重塑了大眾對于調查新聞的認知。
《新聞調查》是一檔以記者調查采訪的形式,探尋事實,追求理性的節目
但畢竟已經過去二十年,網絡媒體早已取代紙質媒體,輿論環境早已跟當年大不相同,如今再談新聞理想主義,卻仍舊試圖以過去的宣言來呼喚當下的感動,早已行不通了。
《不止不休》用以呈現角色理想主義精神的主要情節,就是韓東放棄報道“乙肝代檢”事件,轉而發表《反歧視主張》。
報道一經發表,影片就宣告結束了,就好像這篇報道的刊發宣告了乙肝歧視現象的終結。
對此,導演還別出心裁地采取了一些超現實的處理手段,比如讓韓東手中的筆像在太空中一樣懸浮到半空,再比如讓刊登了《反歧視主張》的報紙懸浮到半空,究其根本,就是為了凸顯記者的紙筆所具有的非凡使命。
但實際上,記者的監督,很多時候只能起到一些在輿論中推波助瀾的作用,要真正改變不公正的社會現狀,往往需要廣泛的社會合力,這并不是新聞媒體有能力承擔起來的使命。
就以乙肝歧視現象為例,首先站出來為“乙肝反歧視”發聲的人是張先著,除了媒體的參與外,還有一些法律行業的專業人士介入,為張先著提供了重要的法律支援。
在張先著案以后,從2003年到2010年之間,還有湖南、鄭州、天津、上海等多地遭遇不公正待遇的乙肝病毒攜帶者,先后向不同的院校、機構、公司提起訴訟。
連續不斷的接力之下,2010年,入學、入職體檢中的乙肝項目檢測被全面廢止。乙肝反歧視“戰爭”到此才告一段落。
社會的良性發展,當然需要新聞媒體的積極參與,但我想,記者是“無冕之王”的說法,早已經過時了。無論是新聞從業者,還是電影從業者,如果仍然將已經陳舊的理想主義視為自己腦袋上的冠冕,而不去積極更新它的內涵,那么我們勢必會繼續生產落后且懸浮的作品。
也許,《不止不休》這個標題的含義其實是:想要成為真正的理想主義者,還有很漫長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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