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史中的傳統(tǒng)人文精神傳承
(資料圖片)
演講人:雷恩海 演講地點:蘭州大學(xué)網(wǎng)絡(luò)課堂 演講時間:2022年11月
《傳習錄》記載了這么一件故事:王陽明在南鎮(zhèn)與朋友、學(xué)生講學(xué)論道,友人指著山間盛開的一束鮮花說:“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guān)?”王陽明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山中的一束鮮花,當我們沒看到它的時候,它不在人的認知范圍之內(nèi);一旦為人所認知,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給人以深刻的印象。從某個角度來說,這個故事說的內(nèi)容也符合中國傳統(tǒng)人文精神的狀態(tài):它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只是我們習焉而不察、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因此便有深入認識、理解的必要。
中國傳統(tǒng)的人文精神內(nèi)容豐富。本次講座我們介紹其中幾種的脈絡(luò)傳承。
以人為本:從個體到家國
以人為本的思想,起源很早,《尚書·五子之歌》曰:“民可近,不可下;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民可親近,不可卑下視之,因為民乃國之根本,根本強固,國家才會安寧。《尚書·酒誥》云:“人無于水監(jiān),當于民監(jiān)。”人不要把水作為鏡子,而應(yīng)該以庶民百姓為鏡子。可見古人頗為重視民意。《左傳·莊公二十二年》:“國將興,聽于民。”一個國家要興旺的時候,肯定是看重庶民百姓的意見。在近兩千七百年前,古人就有這樣的認知,是非常了不起的。繼而儒家提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禮記·緇衣》:“民以君為心,君以民為體。”
蘇軾像?清《晚笑堂畫傳》
在古人的認知中,首先由述祖德、頌家聲開始,重振家聲,走著走著,就走出狹隘的自我范圍,上升到族群、國家的層面,如杜甫、岑參等皆如此。每個人的起步,不一定就要樹立多么高遠的理想,而應(yīng)多從身邊瑣事做起,不蹈虛空。
古代傳統(tǒng)詩文,多抒寫由個人而至族群、國家甚至人類的普遍情感。這種基于個體而至家國的深切體味,遂具有通性之真實,其感人也深。如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對春江花月夜這個獨特情境的深切感知,由個體的豐厚情蘊,推己及人,到了廣大的人類。開篇就講初春時節(jié),浩浩長江和東海相連,潮起潮落,而大海之上,一輪明月隨著海潮而冉冉升起,天地如此澄澈,令人心曠神怡,深感天地廣闊、宇宙無垠。這么美的景象下,“何處春江無月明”。于是詩人生發(fā)聯(lián)想:“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自有人類以來,誰是第一個站在這江邊欣賞江天月色、春夜鮮花的人呢?轉(zhuǎn)念一想,世界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那一輪明月從什么時候開始照臨大地?浩茫廣闊的宇宙、邈遠悠長的歷史,的確是無從知道的。“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個體的生命是有限的,好在人類的生命是連續(xù)的,只要有人能夠欣賞到這美好的江天月色,就是美好的、幸福的,就是永恒。“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是多么健康開朗、豁達向上的人生,所以詩人也就不傷感了:我不知道未來的人誰會看到這美好的江天月色,但是只要長江之水浩浩東流,這美好的江天月色將會永遠存在,故而詩人說:“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多么美好!天空的一縷白云,輕輕地飄走了,詩人想到了今天晚上在江頭渡口,也許有人在那兒深情眺望,期盼遠行的游子在朗朗明月下,乘一葉小舟翩然歸來。“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詩人真摯地贊美這種人類的美好情感。“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即使今天不能團聚,但都能看到這美好月色,也是幸福的。美好的春天即將逝去,許多游子在外漂泊,奔波勞碌:“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詩人將自己在春江花月夜所見所思,擴展到祝愿天下有情人人生美好上。只要今天晚上,有趁著江天月色能夠回家的人,那么就是幸福美滿、令人期待的。所以,詩不是寫自我,而是由自我的感觸而超脫出去,寫到一種普泛性的東西。這樣的作品,正是古人以人為本的重要表現(xiàn)。
自強不息:從達觀到無畏
《周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天道運行正常,不會因為人的意志、想法而改變,所以君子應(yīng)當取法天,正道直行,自強不息。《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骸罢湔x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只要是應(yīng)該做的事情,下定決心去做,不是為了利益;只要是道義明確支持的,無論下多大工夫,都是必須投入的。
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在歷代文學(xué)作品中一
杜甫像?清《晚笑堂畫傳》
直很突出。唐朝劉禹錫年少才高,積極參加永貞革新,后來被貶遠州刺史,在路途中又降為州司馬。十年后方被調(diào)至長安,擬授予官職。回來以后,劉禹錫舊地重游,作《戲贈看花諸君子》:“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結(jié)果再度被貶斥遠州。又歷十三年,經(jīng)揚州回長安途中,白居易宴請,作《醉贈劉二十八使君》“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感慨的是劉禹錫二十三年的貶謫生活。劉禹錫則以《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回贈,以樂觀的態(tài)度,表達其絕不氣餒的昂揚精神。“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二十三年被拋棄于天荒地老之地,但劉禹錫達觀超然,“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詩人曾經(jīng)如花樹一樣綻放過,也像百舸爭流的航船一樣,奮爭于浩浩江水,而今雖為沉舟、病樹,但放眼未來,前途可期,“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自強不息的精神,體現(xiàn)在對困境的化解能立、對脫困的積極態(tài)度。到長安之后,劉禹錫又作《再游玄都觀絕句》:“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雖多次身處困境,卻仍然是那個樂觀豁達的劉禹錫。
北宋文豪蘇軾,曾深陷“烏臺詩案”幾乎喪命,“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獄中寄子由二首》),后貶謫黃州,實為羈管。當是時,年屆五十的蘇軾生活極其艱難,“先生年來窮到骨,向人乞米何曾得”(《蜜酒歌》),日常生活“痛自節(jié)儉”,“大要是慳爾,而文以美名,謂之儉素”,最大限度地降低生活的欲求,“口體之欲,何窮之有?每加節(jié)儉,亦是惜福延年之道”(《與李公擇二首》),他倒是把窮困生活當作養(yǎng)生良方了。蘇軾偶爾扁舟草履,放浪于山水之間,與漁翁、樵夫相處,往往為酒醉之人所推罵,不以為忤而反以為喜,慶幸自己混跡于市井、山林之中,那個動輒得咎、名滿天下的蘇軾已漸成“普通人”,不為世人所知,庶幾可以省事避禍,“省之又省,使終日無一語一事”,他體會到了其中的“至樂”,不可名狀,且深嘆此法之奇秘。深自蹈晦的蘇軾,正經(jīng)歷著人生的低潮,心境頗為凄涼,深感人生如夢,常常閉門卻掃,收招魂魄,隔一二天即往城南安國寺,焚香默坐,深自省察,達到物我兩忘、身心皆空的境地。公元1082年,也就是元豐五年,貶謫三年之久的蘇軾于春季的一次普通出行中路遇陣雨,沒有雨具,同行者皆狼狽。蘇軾卻以竹杖芒鞋,緩步徐行在穿林打葉的陣雨中,放聲嘯吟,遂順自然,無所畏懼。他把一次偶然的風雨遭遇,升華到人生哲理的體驗:“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定風波》)——經(jīng)歷風雨之后的淡定,對未來永遠充滿希望的堅強信念,令人感動。正是憑借著這樣的思想、心態(tài)、堅韌的精神,即使經(jīng)歷幾許“人生幾度新涼”,蘇軾仍然超越了自我,超越了時代,成為中國文化史上的巨人。
王陽明《次韻畢方伯寫懷之作》乃其人生精神之升華:“孔顏心跡皋夔業(yè),落落乾坤無古今”,詩人希望傳承孔子、顏回之儒家學(xué)術(shù)文化,如周朝皋、夔為民生做出一番偉大事業(yè)。“公自平生懷真氣,誰能晚節(jié)負初心?”上句說畢方伯,平生有真氣,所謂真氣就是元氣;下句說自己,當年立下的志向絕不會放棄的。“獵情老去驚猶在,此樂年來不費尋”,見獵心喜,傳承文化、建功立業(yè)之心念沒有絲毫的衰減。“矮屋低頭真局促,且從峰頂一高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狹小逼仄的空間,無法自由,然而始終要有擺脫困境,登上山巔,放聲高唱,獲得自由與疏放的精神。也就是說,人生難免要處于矮屋低頭的狀態(tài),但是不能不保有“且從峰頂一高吟”的心態(tài),只有這樣,才能擺脫困境,奮然前行。
厚德載物:從規(guī)范到提升
《周易》曰:“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坤,順也,君子要培植道德,來承載萬物。古代儒家講仁義禮智信,就是對人的要求,與日常生活密切相關(guān)。
仁者,愛人,仁德,有仁德之心。仁,就是人與人之間相親相近。“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wèi)靈公》),守住人之所以為人的底線被視為仁。所以說“仁,人心也”。義,行為的準則。“君子義以為上。”應(yīng)該做的事情,就是不計利害,都要去做。“羞惡之心,義也。”(《孟子·告子上》)人是有底線的。人之正路為義,羞惡之心為義;人要有底線思維,不能突破,這也是義。禮,指基本的社會規(guī)范,基本的倫理原則。禮是外在約束性的。仁和義是內(nèi)在發(fā)生的東西,自我的道德充溢;禮是外在的、社會性約束的東西,是社會約定俗成、共同認可的。仁義是內(nèi)在的東西,靠道德的自覺與認知,而很多時候做不到自覺,就需要靠外在的規(guī)矩——禮——來約束。因而,禮與仁義是相輔相成的。當禮達不到應(yīng)有的約束時,就上升到法的層次。所以在古人的認知中,禮法一體,法是強制性的,是要承擔后果的。“不學(xué)禮,無以立。”禮是社會性的規(guī)范與約束。“民之于禮也,如獸之于囿也,禽之于紲也,魚之于沼也,豈其所樂哉!”魚是要在江海中遨游的,野獸是要生活在山林里的,人有禮的約束,就好像野獸有籠子一樣,魚有池塘一樣,所以“勉強而制爾”(李覯《與胡先生書》)。人之侈縱奔放,就好像野獸對于山林,“禽之于飛翔也,魚之于江湖”一樣,那是本性,即情之自然,所以禮的強制性是需要的。智,智慧,“凡以知,人之性也”,人是有認知能力的;“可以知,物之理也”,可以被認知,是事物之理也。人有認知能力,客觀事物有被認知的可能性,就達到了。為什么要學(xué)習、要讀書呢?就是主動地擴展認知范圍,提升認知能力,提高理性的思維水平。信,人言為信,所說與所做完全一致,“國之寶也,民之所庇也”(《左傳·僖公二十五年》)。忠信是禮之本,所以管子講“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王陽明像?清《晚笑堂畫傳》
古人提倡的仁義禮智信,與日常行為、生活準則密不可分。因而,人應(yīng)具備仁義禮智信的基本規(guī)范。具有仁義禮智信的基本規(guī)范,才能厚德載物。唐朝詩人王維《西施詠》歌詠美人西施:“艷色天下重,西施寧久微?”說的是西施長得那么漂亮,不會長久地貧賤下去,自然會發(fā)跡變泰的。“朝為越溪女,暮作吳宮妃。”早晨還是越溪邊浣紗女子,晚上就被召成了妃子,這身份變化如此之快。王維感嘆的是,人的地位變化所帶來的認知和行為上的變化:“賤日豈殊眾,貴來方悟稀。”貧賤的時候,自己沒覺得和別人有什么不一樣,身份一變化,就覺得確實不一般。“邀人傅脂粉,不自著羅衣。”日常生活皆有專人侍候,然而更為可怕的是“君寵益驕態(tài),君憐無是非。當時浣紗伴,莫得同車歸”,吳王越愛她,她越驕橫,吳王越喜歡,她越是不顧是非,變本加厲,恃寵而驕,妒忌排斥。王維此詩的抒寫可謂深刻,說透了人性的自私與狹隘。有鑒于此,仁義禮智信對人自身的規(guī)范才更加有意義,一種自我充實,可以有自己的人生,也可以讓自己在精神上顯得強大。
北宋張載《西銘》講透了厚德載物之意蘊。“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天地人三才,而人與天地同體,因而說“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百姓是我的同胞,世間萬物是我生活其中所依憑的必要條件,因而說所有東西都和我是相合的,家國一體:作為個體的人,“尊高年,所以長其長”,尊敬、愛護年齡大的人,讓他活得更長壽,更舒心;“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對那些孤幼者,應(yīng)該給予慈愛關(guān)懷,提供一個良好的生長環(huán)境,使之長大成人。“圣其合德,賢其秀也”,圣賢是品德思想合于天地之德的人,出類拔萃者。“凡天下疲癃殘疾,惸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因此要予以真切的幫助。“富貴福澤,將以厚吾之生也;貧賤憂戚,庸玉汝于成也”,如果擁有一個良好的生存環(huán)境,將會發(fā)展得更好;如果身處貧賤憂戚,將激勵奮發(fā),成就一番事業(yè),絕不自暴自棄,這就叫厚德載物。因而張載說“存,吾順事;沒,吾寧也”,生存是我順應(yīng)自然,順應(yīng)天道,死亡乃回歸自然,是生命的本然狀態(tài)。
和而不同:從會通到堅守
古人很早就認識到,只有多方吸收信息,兼聽而不偏信,才能全面掌握信息,作出符合實際的客觀判斷。《國語》載,周幽王八年,史伯給鄭桓公講:民之所欲,天必從之。批評幽王去和而取同,主張和而不同。“以它平它謂之和”,簡單來說就是相同的、不同的事物,互相的一個匯合、化合,而產(chǎn)生新的事物叫和。“以同裨同”,相同事物的堆積叫同,“聲一無聽,物一無文,味一無果,物一不講”。《左傳·昭公二十年》記載,齊景公打獵回來,晏子侍于側(cè),寵臣梁據(jù)駕車馳來,齊景公眉開眼笑道:“唯據(jù)與我和夫。”這是說,朝堂之上只有梁據(jù)懂齊景公的心思。晏子回答說:“據(jù)亦同也,焉得為和?”梁據(jù)是同而不是和。和乃將不同事物相互化合、激發(fā),就像做肉羹,以水、火、酰、醢、鹽、梅、魚、肉等各種食材一起煮燉,“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泄其過”,從而造成平和美妙、多重疊加的滋味,“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獻其可以去其否”。然而,晏子指出梁據(jù)不是這樣,“君所謂可,據(jù)亦曰可;君所謂否,據(jù)亦曰否”,也就是國君贊成,梁據(jù)亦贊成;國君反對,梁據(jù)亦反對,這是同而不是和,“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壹,誰能聽之”?因此,所謂和,即相反而相成,是聽取不同意見的全面考量;同,則是單一的重復(fù),是偏聽偏信。孔子總結(jié)這一思想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語·子路》)
后來蘇軾在這一思想認知上又進一步發(fā)展:“圣人之治天下也,寬猛相資,君臣之間,可否相濟”,“若上之所可,不問其是非,下亦可之,上之所否,不問其曲直,下亦否之”(《辯試館職策問札子二》),這就是單一的同而非和,不利于事業(yè)的發(fā)展與成功。
居安思危:從茅屋到廣廈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強烈的憂患意識。古人認為,從個人而言,人不能全面把握外在的環(huán)境、因素,因此需要居安思危,以憂患意識面對可能到來的困境,未雨綢繆;從群體來講,先民多經(jīng)歷自然災(zāi)害、沖突襲擾以及種種不可確定的意外,因此也需要居安思危,以憂患意識而予以先期的警醒。“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詩經(jīng)·大雅·蕩》)“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周易》)俚語曰“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也是以強烈的憂患意識,提示人之自覺。
洞庭湖畔岳陽樓(2021年攝)。程越峰攝/光明圖片
唐朝大詩人杜甫是把這種憂患意識貫徹于詩文中的代表。從“窮年憂黎元”(《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到“濟時肯殺身”(《敬寄族弟唐十八使君》),詩人的憂患意識不僅是個體的自覺,最終落腳在對天下蒼生的掛念,能夠從“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的窘迫,生發(fā)出“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宏愿,詩人的憂患意識不是對個體的悲嘆,而是從個體到家國的自覺。
這種憂患意識,最終在北宋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中被歸納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成為此后歷朝歷代士人的精神坐標。
小結(jié)
以人為本的民本思想、自強不息的進取精神、厚德載物的包容思想、和而不同正道直行的處世精神、居安思危的憂患意識,這是中華傳統(tǒng)人文精神的寶貴財富。
這些精神財富不是彼此孤立的。北宋程顥曾做《秋日偶成》二首,其一有云:“寥寥天氣已高秋,更倚凌虛百尺樓。世上利名群蠛蠓,古來興廢幾浮漚。退居陋巷顏回樂,不見長安李白愁。兩事到頭須有得,我心處處自優(yōu)游。”秋高氣爽,登臨百尺樓臺之上,看看世人多追名逐利,如同黃昏時無序而成群飛舞的蠅蚋,不知道方向,渾渾噩噩。古來興廢如同水中浮漚,轉(zhuǎn)瞬即逝,因而人要追求更高層次的東西。人要有顏回退居陋巷、安貧樂道、自足的精神境界;又要有李白那樣追求功名事業(yè)的赤誠——這兩者皆可提振人的精神,將孔顏樂處的圣人境界和李白成就功名的鴻鵠之志很好地結(jié)合起來,“兩事到頭須有得,我心處處自優(yōu)游”,獲致一種精神的自足與自由。其二有云:“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云變態(tài)中。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程顥以為,具有孔顏樂處的精神狀態(tài),在任何事情上都能夠從容對待,從不焦慮,葆有一種自然狀態(tài)、良好心境。天地萬物,皆是自然而然、生生不息地發(fā)展,“我”是天地之中的一分子,隨順天命,隨順自然,具有圣賢境界,卻仍是一種凡人本色。追求天道,通于天地有形之外,又能在世間紛繁復(fù)雜的萬物和風云變幻中,體悟高妙之道。
馮友蘭先生在《新原人》中提出四重境界說。一是欲求的境界,欲求的境界就是生物性境界。食色,性也,也就是人的本能。不滿足這些欲求的境界,保證不了肉體生存,那么也就不可能有精神的追求。二是求實的境界。我今天做了什么事情,我要得到什么益處。比如工作了一天,獲得了一天的收入,這就是求實的目的,很明確,很現(xiàn)實。三是道德的境界。道德的境界是有意識的,要表現(xiàn)出有所追求,而這種道德的境界,高于求實的境界,在這種狀態(tài)之下,是人們被社會所認可的更高的一個層次,這是絕大多數(shù)人都能達到的。四是審美的境界,也稱天地境界。就是說做事,是自然而然就想去做的,發(fā)自天性,自然而然就達到的那種境界,不求功利、不計毀譽。其實,這四種境界不是截然分開的,是同時在一個人的身上都存在的,往往是交叉、重疊的。程顥詩作所追求的狀態(tài),正是這里的天地之境界。
正是這種從古至今的呼應(yīng),讓傳統(tǒng)人文精神得以傳承,成為我們文化自信的根柢。
雷恩海蘭州大學(xué)國學(xué)研究中心主任,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甘肅省政府參事室特約研究員,甘肅省唐代文學(xué)學(xué)會會長,主要從事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古代文學(xué)、思想史的研究與教學(xué)。承擔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兩項以及多項省部級項目,出版著作多部,發(fā)表學(xué)術(shù)論文百余篇。
《光明日報》( 2023年02月25日?10版)
[ 責編:邱曉琴]關(guān)鍵詞: 人文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