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益
我曾有幸進入南京博物院瓷器庫，作近距離觀賞。眼前呈現的，既有明清宮廷藏品，也有歷年出土文物。從雙臂難以懷抱的龍鳳大盤，到大雅齋款花鳥紋荷花缸，從明永樂青花瓷瓶，到宋耀州窯、建窯、吉州窯、景德鎮窯瓷器，林林總總，令人目不暇接。
置身于古瓷世界，恍然覺得周圍有一脈異樣的氣息，不絕如縷，無聲、無影、無痕，悄然將人撩動。屏息凝神，復以鼻腔細辨，竟不能捕捉。轉過身，不可名狀的淡香卻又偷偷呈現。瓷器本該是無嗅無味的，用于焚香、沏茶、盛酒、插花時，自然香氣馥郁。或許，這只是凝聚著漫長歲月的瓷器景象投射在心里的一種感覺吧？
讀況周頤《眉廬叢話》，卻改變了這種想法。
“大抵古物皆有香，唯書之香，尤醇而穆，澹而雋。”這當然是容易理解的。但除了書香，還有瓷香。況周頤引用清陳瀏（寂園叟）《匋雅》的話，述說了香瓷與瓷香：“香瓷最不易得，有土胎香者，有泥漿胎香者，有瓷胎香者，此自然之古香也。有藏香胎者，有沉香胎者，有各種香胎者，此人工之香也。然亦稀世之珍。有梳頭油香者，古宮奩具，別是一種風流佳話。亮甫嘗得一蘋果綠之印盒，康熙六字雙行直款，顏色妍麗，異香郁發，非蘭非麝，為撰《瓷香館記》，并謂惲南田甌香館，非云茶香，直是甌香”。
陳瀏，即寂園叟、亮甫，生活在清末民初的著名詩文家、書法家、鑒賞家。所作《匋雅》，又名《古瓷匯考》，是一部具有重要史料價值和學術價值的瓷學著作。書中有一篇《瓷香館記》，作為附錄，饒有趣味地敘述了自己收藏的一件蘋果綠印盒散發瓷香的奇事。真如況周頤所說，是瓷香，而非香瓷。
寂園叟說，他曾在草帽胡同得到了一個蘋果綠印盒，盛放在檀匣里，套上錦囊。印盒發出異香，非蘭非麝，卻是瓷香。有人懷疑是檀匣的香氣，但他所藏檀匣不少，還有用同一檀材做的幾個檀匣，為何其他檀匣沒有香氣？且蘋果綠印盒的芬芳，悠然以清至為微妙，跟木質的香氣頗為不同。也有人說，宋瓷胚胎原質，往往雜以香料，時或噴溢，嗅而知為某代之物。這種說法，似是而非。質地凈細而優美的瓷器，積年既多，才吐露幽馥。猶如名書法帖，古香醰醰，自在流露，根本不是因為藥料麝入土坯中，才可能會有異香。何況，料屑微末離開本體，就漸漸地漫滅了，所發的香氣不可能歷久而彌濃。
寂園叟又說，他收藏的古瓷很豐富，香氣各不相同。瓶、盂、尊、罍或許都有些香氣，但以蘋果綠印盒為第一。二十年來，他所見的蘋果綠印盒數以百十計，都是康熙六字三行橫款，唯獨這個印盒雙行直款，可以確定是康熙初年的作品。顏色妍麗，很少能與之相媲美，猶如流露倒映，白波中碧苔數十點。西方人所謂天然三彩，這是在康熙三彩中最為貴重的。洪北江（即經學家、文學家洪亮吉）有詠蘋果綠詩句：“綠如春水初生日，紅似朝霞欲上時”，最為神妙。惲南田（畫家、詩人）筑室曰甌香館，著有《甌香館集》。往時不甚理解，覺得是指茶香，非也。應是甌香——瓷香。
他的《匋雅》中，有幾則關于蘋果綠的描述：“蘋果綠也者，積紅之巧化（即窯變之謂）者也。豇豆紅也者，蘋綠之熏黦（即竄煙之謂）者也。”“蘋果綠，亦謂之蘋果青。其不變為綠色者，則謂之美人霽。所謂美人霽者，積紅之淡粉色最嬌艷者也。積紅即明之祭紅。積霽音通，故又謂之美人霽。”“蘋果綠小瓶，每枚只數寸。而在美洲之圣魯意斯（美國密蘇里州東部城市）會場則值美金五千。今且倍之。圓印合亦值美金千圓也。”由此不難看出他對蘋果綠印盒的珍愛。
民國初年任北京大學國文系教授的許之衡，在《飲流齋說瓷》一書中，也認為宋瓷能發出香氣。當然，不是任何一種宋瓷都有瓷香，有香氣的該是官窯精品瓷器。
有一次，我在景德鎮一位瓷器設計師那里飲茶，從滇紅、祁紅，品到錫蘭高地紅茶。他是名茶、名瓷收藏者，為之花費了大量財力物力。談及瓷香卻神色茫然，讓我頗感遺憾。
《光明日報》（ 2022年03月11日?16版）
[ 責編：徐皓]關鍵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