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衛東
(資料圖片)
那年,一個寒風凜冽的冬日,剛剛戴上領章帽徽的我,從長春的新兵連到位于梅河口的分部創作組報到。因為幫助一位帶著孩子、拿了很多行李的大嫂出站,錯過了接站的戰友。按老鄉指引,我獨自一人穿過鐵路橋順著一條土路前進。暮靄四合,周邊荒寂而蕭瑟,偶爾有車駛過,會揚起一路塵埃,有落葉被塵埃卷起,在風中打著呼哨。路的盡頭是分部駐地,門口有哨兵站崗,手持上了槍刺的半自動步槍。進營房大門左拐,是招待所,分部戰士業余演出隊和創作組就長駐在這里。
梅河口隸屬吉林省,海龍縣政府所在地,一個小鎮。夏日晚上,如果沒有排練,戰友們會相約去鎮上逛街。說是逛街,其實用不了一個小時,只兩條水泥路,長不過千米,兩旁除了衣著單調的行人,就是不多的幾家商鋪。還有一棵一棵的樹,除了榆樹,還是榆樹。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家冷面館,開在路邊,門庭若市,像一塊海綿,把一街的人都吸引到這里。買了餐票,我會在取餐口看師傅操作。冷面是提前制作好的,放入滾開的鍋中一滾,就用大笊籬撈進一個冷水池,然后直接上手,一抓一把,瀝干水分后扔入碗中,再倒入特制的湯,配以牛肉片、蘋果片、黃瓜片、雞蛋、香菜,最后加入一勺辣醬,齊活兒。那是我最得意的美食,至今想起來仍回味無窮。
于我而言,梅河口是人生中離夢想最近的地方。
那時,文學名著仍被封存,我無意中發現創作組的老兵在私下傳閱。“犧牲”了一軍挎“國光”,我成了他們中的一員。由此,結識了托爾斯泰、雨果、海明威,閱讀了《子夜》《駱駝祥子》和《青春之歌》。像一株干渴的禾苗,我拼命吸吮著得來不易的精神甘露。除了赴下屬部隊慰問演出外,分部演出隊的一個重要任務是參加上級組織的文藝會演。會演有嚴格要求,節目必須原創。我在創作組干了三年,小歌劇、韻白劇、小話劇,寫一個被斃一個,但我從不氣餒,屢敗屢戰。好不容易完成了唯一一個進入排練的獨幕話劇,不想,正式演出前又因劇場效果一般給斃了。我很沮喪,偷偷將劇本塞進一個大信封,投進了路邊的郵筒。沒想到,當我快要把這件事給淡忘時,兩位舉止斯文的中年男子從長春坐火車趕到梅河口,風塵仆仆地找到我,自稱是《吉林文藝》的編輯,說劇本有基礎,不過需要做一些調整。他們在招待所住了兩天,手把手地指導我修改。而后,署名“解放軍某部戰士業余演出隊”的話劇劇本《一塊邊角料》,就成了我有生以來第一篇變成鉛字的作品。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離開梅河口的那一天,也是冬日,云霧低垂,夕陽正在收斂最后的余光,天邊的云朵呈鐵灰色,像一座座連綿的山。我知道,我總會從它身邊走開,可是真要揮手告別時,心中是那么沉重,那么不舍。原來,逝去的日子已經編成一根牽繩,牢牢系住了我的心。因為寫過一篇不成型的小說,接兵的分部文化干事特招我入伍,于是,一個懵懂青年開始走上文學的道路。是梅河口創作組教我懂得了什么是故事、人物、情節,什么是結構、沖突、主題,還有,什么叫信念,什么是理想。梅河口不大,它的每條路上都重疊著我的腳印,那是我對文學的丈量,對人生意義的叩問。我沒有上過大學,梅河口就是我的大學,沒有梅河口的滋養,哪里會有我后來生命的綻放?
前不久,有戰友重返梅河口,尋覓留在那里的青春足跡。
看了他們在戰友群發的一個個視頻,我頓時石化。多少回走入我夢境的梅河口,變化竟然如此之大,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原來,青春可以輸給時光,生命可以輸給時光,唯一座城可以逆著時光生長,生機勃發。
印象中,一到晚上,梅河口一片黑暗,只有幾盞孤零零的路燈,像天上寂寥的寒星。如今,這里卻被打造成東北有名的不夜城。色彩繽紛的燈飾把這座小城裝扮得高貴而豐盈,成了天南地北游客的網紅打卡地。夜幕初降,一片光的海洋。各種舞臺星羅棋布,各種演出色彩紛呈,僅2021年游客就突破一千萬人次,旅游收入達到五十個億。當年,我們分部禮堂在梅河口最為氣派,每逢有電影放映或演出隊對外演出,總是門庭若市、一票難求。有一年,長影樂團來慰問,考察了梅河口為數不多的幾家娛樂場所,最終還是選中了分部禮堂。當時,人們的文化生活很單調,長影樂團到來的消息傳出,石破天驚,人們奔走相告,呼朋喚友,以能得到一張入場券為最大榮耀。我記得,演出進行了半個小時,還有不少人簇擁在禮堂和營房門口,伸長脖子向里張望。其實,除了斷斷續續傳出器樂聲,什么也看不見。戰友感慨萬端地說,如今,咱們老部隊的禮堂,被市里的各種先進文化設施甩出了好幾條街。我一陣唏噓,恍如隔世。
從戰友那里得知,梅河口由鎮變市后的發展,用“日新月異”形容毫不為過。先前那個灰蒙蒙的小鎮已經消失在歷史深處,它現在是國家級園林城市、衛生城市。白天徜徉在市區,八街九陌,常常誤以為走進了一座美輪美奐的江南小城,亭臺樓榭,林水相間,花團錦簇,楊柳依依,干凈得讓你不忍丟下一片紙屑。戰友開玩笑說,每次出門都要認真整理一下儀容,唯恐自己的粗糙玷污了小城風景。我知道,當年的冷面館肯定被淹沒在時代風塵中了,還是忍不住問起。戰友笑了,說早沒影了,不過梅河的冷面作為方便食品已經和醫藥健康產業一樣,成為推動小城經濟發展的主導產業。還有,當年小鎮邊上的那條輝發河,如今穿城而過,像一條綠色錦緞把梅河口攔腰一系,使小城更顯豐饒與俏麗。河兩岸,是綠植茂盛的公園和造型各異的高樓。
心心念念的輝發河,我們也曾是你的一滴水!
一滴水可以見證大河的奔騰流淌,一條河也可以折射一滴水的豐盈和活力。記得嗎,當年那群十六七歲、二十來歲的男兵女兵,多少次在落日余暉中來到你身旁,依偎在你的懷中看天邊絢麗的火燒云。后來,他們有的成了叱咤風云的企業家,有的成了聲名卓著的歌唱家,有的成了享譽國內外的醫學專家,有的成了詩人,總之,都成了各行各業的骨干。梅河口給了我們生命的根,我們把最美的青春歲月,像花兒一樣綻放在了這片黑土地上。
戰友說,你抽時間回一趟梅河口吧,這里是我們離夢想最近的地方,可以找到出發時的足跡,也可以認清生命的歸途。是的,我已等不及了,思念如同日夜流淌的輝發河。今夜,我就要擁梅河口入夢,輕撫那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
《光明日報》( 2022年10月21日?15版)
[ 責編:曾震宇]關鍵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