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1日,1994版電視劇《三國演義》關羽的扮演者陸樹銘先生因病辭世,引發廣大網友集體悼念。陸先生用其出神入化的表演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威武神勇、義薄云天的關羽形象,讓更多人喜愛上關羽這個在民間頗具神話色彩的歷史人物。
【資料圖】
1994版電視劇《三國演義》關公劇照。
關羽作為蜀漢大將,在英豪輩出、群星璀璨的三國時代可能并不是最耀眼的,但在他死后,卻不斷地被人們演繹、神化,由人而圣,由圣而神,成為上至帝王將相、下至普通百姓,黑白兩道之徒、三教九流之輩都頂禮膜拜的神靈。
在中原地區,關公作為忠義文化的典型代表,被歷代統治者極力尊崇表彰,加封賜號不斷。佛教也很早就創造了關公死后顯圣荊州玉泉山,被天臺宗智者大師指點而皈依佛門的傳說,使關公成了佛教兩大護法之一的伽藍菩薩。道教緊隨其后,編織出關公受到張天師之邀,降服禍害河東解州鹽池的蚩尤神,成為鹽池保護神的神話,將關公塑造為道教體系中降神助威的武圣人,“三界伏魔大帝”。在各種社會力量的推動下,特別是借助關公戲、《三國演義》等通俗文藝的媒介作用,關公忠義勇武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關公不僅是儒、道、佛家尊奉的對象,也是軍隊崇信的戰神、商人虔敬的財神,以及以屠宰、理發、木作、刀剪鋪等為生計的從業者祭拜的行業保護神。
解州關帝廟里的關公塑像。
洛陽關林的關帝塑像。
在所有這些神格當中,戰神和財神是最為人們所熟知的。由于關公生前作戰英勇,所以最晚在中唐時期,在他死難的荊州一帶,關公就已經被民間視為保護地方的戰神。到了宋元時期,軍隊在作戰前參拜關公廟,祈禱關公顯靈助陣更是蔚然成風。但在國家祭祀層面,關公戰神地位的確立卻比較晚。在唐德宗時短暫存在的武成王廟中,關公作為64位歷代名將之一從祀武成王姜子牙,但只排在左邊第15位。此后,從北宋仁宗年間至明初,關公也只是作為普通的名將廁身于武成王廟中。到洪武二十年(1387),朱元璋廢除了相沿數百年的武成王廟制度,致使國家層面的戰神祭祀出現真空。但在軍隊崇尚戰神的傳統推動下,明王朝又不得不樹立一個戰神,于是,長期以來在民間廣為流傳的戰神關公就此脫穎而出。洪武二十七年(1394),明王朝在南京雞鳴山修建關羽廟,并列入國家祀典。至此,關羽正式取代姜子牙,成為國家戰神,并在官方、民間各種勢力的推動下不斷擴充其社會影響力。
關公作為財神,則可能與明清時期地域性商人集團晉商的活躍有著很大關聯。明代為了鼓勵商人運輸糧食到邊塞,實行了以糧食換取鹽引,給予商人販賣食鹽資格的開中法制度。晉商因得靠近北方邊塞的地利之便,逐漸發展成為全國數一數二的商幫,晉商會館也隨著他們商業版圖的擴張而遍布全國各地。在會館中,晉商通常會供奉出自山西本土的神靈關公,以求聯絡鄉誼,保障生意興隆,使得關公作為財神被人們所接受。此外,在講求義利之辨的傳統社會,關公信義輕財、重承諾守信用、有恩必報的形象,也有助于緩解商人追逐財富而造成的內心緊張。
清代年畫《上關下財》。年畫上為關公,下為財神,寓有官有財之意。
明·商喜《關羽擒將圖》。
有意思的是,對于關公的崇拜并不限于中原地區,在廣大的邊疆民族地區,關公也是當地民眾普遍崇奉的重要神靈。
滿人傳說中的“關瑪法”
早在滿人入關之前,關公故事便已隨《三國演義》等通俗文藝一同傳入東北地區。小說中關公所展現出的人格魅力,很容易讓善于騎射、崇尚勇武的滿人產生心理上的親近。上層統治者出于加強統治,以及籠絡漢、蒙、朝鮮等人群的需要,大力推崇身兼勇武與忠義品格的關公。據說努爾哈赤與明軍作戰時,曾在夢中得到關公的面授機宜,助其脫困,為此,他特地在赫圖阿拉城西修建了關帝廟。皇太極把關公列入薩滿教每天凌晨祭祀的朝祭神,這一做法在后來清代的宮廷生活中得到延續,關公是坤寧宮祭的重要神靈。清朝統治者尊奉關公為清軍的守護神,每次出征之前都要致祭關帝廟,以祈求關帝保佑他們攻城略地,決勝千里。上層統治者的推崇,使得普通滿人對關公頂禮膜拜,不少普通民眾甚至用“關”字給子女起名,以求得關公的佑護。滿族八大姓氏之一的瓜爾佳氏多漢字音譯為關姓,可能也與關公崇拜有關。
豫劇《義薄云天》劇照。
滿人又稱關公為“關瑪法”,“瑪法”也就是滿語的“爺”和“祖”。長期以來,滿族民間就流傳著不少關瑪法的傳說故事,其中有一部叫《關瑪法烏勒本》,用滿語講述了“關瑪法”的傳奇人生:他是草龍轉世,為神母所救,后被追兵趕殺,神母讓他去河邊洗洗臉,于是就變成了紅臉小孩。他力大無窮,精于射箭,長大后跟長白山之神超哈占爺比武、與惡神耶魯里撕斗,拯救北方苦難的女真人。整個故事由講述者以邊講邊唱、唱念結合的形式進行,通常需要十多個晚上才能完結。
滿人問鼎中原之后,極力宣揚關公的忠義勇武,奉關公為清王朝的護國尊神。清廷對于關公的加封達13次之多,關公也從生前的“漢壽亭侯”升格為光緒年間的“忠義神武靈佑仁勇顯威護國保民精誠綏靖翊贊宣德關圣大帝”,使關公真正成了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全方位保護國家百姓的完美神靈。此外,清廷還要求各地建立供奉關公的廟宇,向民眾灌輸忠君報國的觀念,使得清代出現“關公廟貌遍天下”的景況。有人統計過,清代中葉全國各地的關帝廟達30多萬座,甚至比孔廟的數量還多。時至今日,關帝廟仍然是許多地方的重要文化景觀。
滿族人家供奉的關公和祖先。
藏傳佛教萬神殿里的“格薩爾”
在遼寧阜新蒙古族自治縣海棠山的摩崖石刻造像群中,有一處“騎馬關老爺”造像:關公一身戎裝,騎在赤兔馬上。他左手牽著韁繩,右手持青龍偃月刀,胸前有五縷長髯,前后祥云環繞。引起學者特別關注的是,關公身后側刻有一枚方形藏文印章,漢譯為“敕封班禪額爾德尼之印”。在佛龕之外的穹頂上刻著一行藏文,漢譯為“關老爺”;左右刻有一副上下兩端飾以祥云、雙層蓮花瓣圖案的蒙古文對聯,漢譯為“福分就好比細長的悉多河水那樣豐沛,壽數就好像月亮的如意寶珠那樣美好”。在地處東北的關公造像中出現如此明顯的蒙、藏文化因素,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樣的歷史秘密?
騎馬關老爺像。
其實,蒙古人早在金元交替之際就已接觸到關公信仰,鑒于解州池鹽對國家財政的重要性,他們很自然地延續了宋、金兩朝在崇奉鹽神關公這件事上的做法。待蒙古人憑借其空前的武功入主華夏、建立元朝之后,勇武過人的戰神關公對他們來說定然有著獨特的魅力。史料記載,元代宮廷舉行的盛大佛事法會“游皇城”,抬關公神像是其中的重要環節。全國各地開始普遍建立關王廟,元大都城的民眾受上層統治者的影響,也在端午節舉行盛大的賽關王會。到了明后期,崛起于東北的清朝統治者將其與蒙古上層的關系比作是劉備與關羽,一來是以關羽的特殊地位籠絡對方,二來則是利用關羽的忠義精神羈縻蒙古。清代,伴隨著內地的駐屯官兵、旅蒙商人、墾荒民眾拖家攜口地來到蒙古地區,供奉戰神、財神關公的廟宇也越來越多地出現在蒙古高原上,在歸化城、恰克圖、烏里雅蘇臺等城鎮都建有關帝廟。由此可見,騎馬關老爺造像中出現蒙古文對聯并不令人意外。
至于造像中藏文的出現,則與藏傳佛教對于戰神關公的吸納,以及蒙古人對藏傳佛教的皈依有關。
雍和宮藏清代關公唐卡。
元代,戰神關公的形象就已傳入藏傳佛教。明代晚期以降,隨著內地與藏區之間人員往來、經濟文化交流的加強,藏傳佛教文化占據主流的各藏區內陸續建立起一些關帝廟。尤其是在清朝前期出兵平定西藏、青海地方動亂之后,派駐當地的官兵也把對關帝的虔誠信仰帶了進來。對于來自漢地的神靈關公,藏傳佛教的章嘉活佛、土觀活佛、六世班禪等活佛高僧并沒有將其拒之門外,而是出于加強藏區與中央之間的聯系,維護藏與滿漢各族的友好團結的考慮,通過撰寫祈供文來詳細介紹關公的來歷和祭祀儀軌,將關公列入藏傳佛教的護法神行列。在祈供文中,章嘉活佛還現身說法,講述了關公通過托夢方式幫助他躲過赴京途中的災難,允諾守護佛法的故事。而關公紅臉美髯的形象,與藏傳佛教中的護法神赤尊贊、戰神格薩爾等頗為相似,使得關公很容易被普通藏民附會為相應的神靈。
相傳在乾隆五十七年(1792),福康安、海蘭察統率清軍反擊廓爾喀入侵西藏的戰爭中,有一次清軍因不熟悉地形而陷入敵人設的伏擊圈,敵軍恃險反撲,清軍將士們雖然奮勇沖殺,卻仍無法突出重圍。正當士氣極其低落之時,忽見敵陣中火光四起,吶喊聲震天,滿漢士兵仿佛望見無數關公手持大刀殺進敵營,藏族士兵似乎看到無數格薩爾王縱馬殺敵。在神靈的感召助陣下,清軍士氣大振,有如神兵天降,沖向敵陣,奪取戰略高地,最終扭轉戰局,取得大勝。凱旋之后,士兵們驚奇地發現,他們在戰斗中依稀看見的神靈,正是出征前動工修建的磨盤山關帝廟里供奉的關帝。從此,藏民又把這座關帝廟稱作“格薩拉康”,也就是格薩爾神殿。可見,戰神關公和格薩爾王雖在信奉者眼里有所區分,實際上卻是一體的。
平定廓爾喀得勝圖。
關公,就這樣被接入藏傳佛教的萬神殿中,成為世代居住雪域高原的各民族共同崇拜的神靈,進而遍及整個藏傳佛教文化的影響區。蒙古人因受到藏傳佛教的影響,在建造海棠山關公像之時鐫刻上藏文內容,也就不難理解了。
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珠穆朗瑪關帝廟內的關帝雕像。
錫伯族心目中的“武圣箭神”
錫伯族是世居東北的民族,在跟漢族、蒙古族的文化交往中接受了關公信仰,康熙年間修建的錫伯家廟太平寺中就有關帝廟。在成建制地西遷新疆之后,錫伯族也把對于關公的虔誠信仰帶了去,錫伯族所在的每個牛錄都有供奉關公的廟宇。錫伯族是一個擅長射箭的民族,經常舉行射箭比賽。在比賽之前,箭手們要共同拜箭神關公,以乞求能像關公那樣百步穿楊、英勇無敵,取得比賽成功。關公也是戍守邊關的錫伯族人無比尊崇的武圣。錫伯族至今仍有傳說,在道光六年(1826)平定張格爾叛亂的關鍵之戰渾巴什河戰役中,500名錫伯族官兵與近萬名張格爾叛軍激戰,幸得關公從天而降助陣,才扭轉了戰局,以少勝多,最終奠定整個戰爭的勝利。戰后,錫伯營官兵鑄造了一口大鐘,鐘扣鑄有關公頭像,鐘身上刻著“忠義神武仁勇靈佑諸神帝君”的銘文。如果我們回頭看清軍反擊廓爾喀入侵時出現的傳說,就會發現,關公已經成為包括漢、滿、藏、錫伯等各民族共同抵御外來入侵,保衛祖國領土完整,維護邊疆地區穩定的重要象征。
此外,西南地區普遍存在對關索的信仰,以前人們一直以為關索是關公的第三子,最近研究發現,關索其實是關公本人在當地的變型。在苗族、白族、羌族、土族、赫哲族、達斡爾族等民族中,也都有著對于關公的獨特崇拜。
明代泥塑彩繪關公像。
清代人趙翼曾感慨關公信仰的興盛:“今且南極嶺表,北極寒垣,凡兒童婦女者,無不震其威靈。香火之盛,將與天地同不朽。”清代空前的大一統格局,為內地與邊疆之間的人員往來、經濟交流、文化交融創造了有利的條件。關公也在官方、民間力量的共同推動下,從內地傳入邊疆地區,進入當地的廟宇神殿,成為各民族普遍崇奉的神靈。在這個過程中,有關于關公的傳說故事、祭祀關公的儀式乃至關公的造型風格可能會變得更具民族特色,但是,各族民眾都深深認同關公忠義勇武的內在精神,都將關公視為護國安民、永靖邊疆的文化象征,這是最值得我們今天去挖掘和珍視的。
作者簡介:
鄭俊華,中南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青年教師,畢業于復旦大學,獲歷史學博士學位,主要從事中華民族史研究。
[ 責編:叢芳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