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書者說】
作者:石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編輯)
編書、出書的初心或許是孩子氣的:我讀到了好東西,我想分享給你、分享給他和她。對我來說,《尋常百姓家》就是這樣一本書。
(資料圖)
這本書的起點是20世紀90年代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的么書儀老師一點點積攢起來的36盤錄音帶。在錄音帶中,父母向女兒回憶過往。雙親相繼去世后,么書儀把錄音整理成文字,又仔細爬梳了父親留下來的各種遺物:信、賬本、單據(jù)、思想?yún)R報、合同……這本書的骨架就是從那些聲音和文字中生長出來的。最早讀到書稿是在2017年前后,我長久地記住了其中的幾個細節(jié)。
《尋常百姓家》?么書儀?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人生點滴凝固成歷史與文學的細節(jié)
1942年,作者的父親在股票市場上虧得業(yè)不抵債外出躲避,這位24歲的河北農村青年給家中擔驚受怕的妻子寫信,抬頭“庚俞賢妻”,落款“拙夫藹光”,信中分析了眼前的三條路:變賣家中田產;一死了之;憑年少力壯,絕地求生。藹光選擇的是后者,論據(jù)之一是“昔孫中山失敗被拿十三次,終于成功,美名千古。我們事情雖小,道理一樣。”——初讀此處,一股新鮮氣息撲面而來:傳統(tǒng)的“溫良恭儉”中有“肇造共和”時的開闊氣象,誰能想到孫中山先生的革命經(jīng)歷竟能在三四十年后給生意場上的年輕人不氣餒的勇氣。
困難時期,作者的母親終日修改舊衣服、做袼褙、納鞋底,待丈夫一月一次從“生產隊”回到家時,騎車賣到京東的薊縣和玉田縣,換回高價糧食和全國糧票。做此事,需深夜,待鄰居們都已睡熟,父親把舊衣服煞在捎貨架上,煞得像小山一樣高,自行車事前已細細膏了油,因而可以悄無聲息地滑進黑夜。
為了生活,父親撿過馬糞、馬纓花和槐樹籽。周末,女兒們到三里河附近的護城河邊幫他“翻糞”。打馬纓花和槐樹籽則要去文津街、景山前街一帶。晚上八九點鐘,父親馱著老四,作者馱著老三,出自家所在兵馬司胡同東口,往北拐,走西四南大街,到“造寸服裝店”和“紅樓電影院”后往東拐,然后一直走,過西安門大街,到文津街,文津街再往前是景山前街。
作者流水一樣的文字,構成了一個漂亮的俯拍長鏡頭:昏黃的路燈透過道旁樹的枝丫,父女四人在路上迤邐而行,拐彎處,或許灑下一串車鈴聲。生活清苦,但仍然有詩意,作者寫道:“聞著懷里抱著的母親做的布口袋里面裝著的馬纓花或者槐樹角的清香氣味,在路燈下騎著自行車跟在父親的車子后面,感覺像從姥姥家回來一樣……”
關于母親,作者也記錄下了幾個極動人的側影:伊在“大躍進”時在街道當掃盲班的老師,雖然沒有報酬,只獎勵了一只燒有“優(yōu)秀掃盲教師”的白搪瓷茶缸,但這一短暫經(jīng)歷仍滿足了她“參加工作”的愿望。伊一向羨慕有工作的人,羨慕在上下公交車時掏出月票向售票員揚一揚的瀟灑派頭。有一次,她把兒子尚未過期的月票上的照片撕下來,貼上自己的,可一上車就被售票員識破了,只好悻悻而歸。這位前清翰林的外孫女進過“家塾”,跟著“二老師”讀過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唐詩三百首等等,也進過新式女子學校,學過算術、“國文”“三民主義”和“建國大綱”,但她始終只是家庭婦女。每天所花的每一分錢都要記在賬上,晚上報給丈夫。在與丈夫共同生活了60年、生了9個孩子之后,伊在去世前半個月跟女兒說的最后一句悄悄話是:“我不喜歡你爸爸,你爸爸沒風度。”作者寫道:“當時我驚奇地看著她的眼睛,那眼神里流露著悲哀。”
諸如此類充滿張力、讓人回味的細節(jié)在書中比比皆是,么書儀以女性學者特有的扎實而細膩的筆觸將父母人生的點滴凝固成歷史的細節(jié)、文學的細節(jié)。何謂歷史的細節(jié)?此一細節(jié)中蘊含著未見他處的歷史信息者即是。
何謂文學的細節(jié)?文學讓我們看見、聽見、感同身受。雷蒙德·卡佛說“契訶夫不相信不能被五官所感受到的東西”,我們不能這樣要求歷史,但我們可以這樣要求文學。文學里沒有一二三四、因為所以、然而總之,文學呈現(xiàn),結論屬于你自己。文學通過呈現(xiàn)達成理解——理解別人的,因而也是自己的困境;看到沉重、艱難而又美好的生活中人性的柔韌和寬厚。竊以為,文學的這些屬性更符合現(xiàn)代人的認知習慣,也頗可彌補學院派歷史敘事的某些不足。
僅有邏輯和因果律的骨架是不夠的
20世紀以降,在新史學、疑古派和一代代歷史學人的努力下,歷史日益成為一門以問題為導向的學科。學科化的歷史學需要把研究對象客體化,對其進行條分縷析,而客觀的代價是有血有肉的人從歷史敘事中消失,歷史現(xiàn)場諸多豐滿細節(jié)被刪繁就簡,納入論說的邏輯。
一段時間以來,歷史學界諸多重要學者曾發(fā)出“我們的歷史里看不見人”的感喟,然而在現(xiàn)有的學術評價體系下,敘事性的歷史書寫仍然是“等而下之”的,研究者的慣性并不容易改變,但是,讀者有這樣的要求。本土的歷史書寫滿足不了他們的閱讀趣味時,便轉向譯著。于是近些年以品牌書系“甲骨文”為代表的、兼具學術性和可讀性的引進版歷史著作成為閱讀市場上頗受關注的品類。
然而,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是真正的歷史經(jīng)驗并不能全然得自以問題為導向的學院派歷史研究。歷史學的意義在于求真、求知,而歷史的意義,在求真之外,尚有理解和同情。學者嘗言:歷史是一種溫故知新的努力,歷史的功能之一,是將人類特定群體在特定時期的有意識或無意識活動重建出來,以使其不朽。我認為,這種重建不能只有邏輯的、因果律的骨架,也應該有細節(jié)和情感的血肉。
事實上,學院派歷史學的一支也意識到了分析史學所面臨的問題:范式和理論探討在使用一定時間后因被大量消耗而陷入僵局,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西方史學界有“敘事的轉向”。所謂敘事,是指將特定的事件序列依時間順序納入一個能為人所理解和把握的語言結構。其實,歷史和敘事有天然的親緣關系,因為“歷史學……沒有屬于自己的專門技術性術語,它以日常有教養(yǎng)的語言作為傳達自身研究成果的工具”,“沒有敘事,就沒有歷史學”(《敘事的轉向——當代西方史學理論的考察》)。敘事的意義在于搭建經(jīng)驗之場。經(jīng)驗是理性認知的前提,經(jīng)驗是現(xiàn)場、是實況,是看見、聽見、感同身受。沒有經(jīng)驗的知識是冷冰冰的知識,也容易背離常識和常理,在抽象的目的論、道德論、必然性和“發(fā)展規(guī)律”的支配下誤入歧途。
追求“文學”和“細節(jié)”并不僅僅是為了“好看”“好讀”,也并不會沖淡歷史求真的嚴肅,倒毋寧說可以補單純以問題為導向的歷史研究之不足,畢竟,我們首先是以五官感受世界,完備的、全息的經(jīng)驗有助于達成全面、深邃的理性認知。
當然,經(jīng)驗不止于認知層面的意義,它也是鍛造精神共同體不可或缺的材料。《尋常百姓家》是“年輪”叢書的第二本,上一本書出版時,我曾在封面上寫下這樣的話:“結實的經(jīng)驗是人生的饋贈,它將你我聯(lián)系起來。”其實,結實的經(jīng)驗也是歷史的饋贈。我們的經(jīng)歷、我們的由來,是我們成為我們的前提。
穿透時間的歷史書寫
那么,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群體的經(jīng)驗值得說與人聽?普通人有沒有資格進入歷史書寫?答案當然是肯定的。從“人們總是通過每一個人追求他自己的、自覺預期的目的來創(chuàng)造他們的歷史,而這許多按不同方向活動的愿望及其對外部世界的各種各樣作用的合力,就是歷史”到“人民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讓普通人進入歷史是符合唯物主義歷史觀的。
普通人的歷史其實并不好寫,這首先是因為普通人很少留下關于自己生活的文字記錄,再者是認識論層面的:日常生活是流水,是意識流,從中打撈出有意味的瞬間、細節(jié)、情態(tài)實在很考驗寫作者對于人和時代的理解。黃子平老師在為《尋常百姓家》撰寫的推薦語中引用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英國作家卡內蒂的話:“只看見一次的事物不曾存在,天天看見的事物不再存在。”信哉斯言。
正是在上述兩個層面,《尋常百姓家》堪稱典范式的書寫:它以豐富的個人史料為依托,在寫作上也有匠心獨運之處。洪子誠老師在書的序言中寫道:此書記述的是大時代的背景下,某些普通人的物質、精神生活方式。“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當濃圈密點,這是對這本書內在邏輯極準確的概括。
物質生活似乎是當然的,衣食住行、柴米油鹽本來是普通人家的家政核心。也因此,扎實的百姓家史中可能蘊含著經(jīng)濟史、社會生活史的豐富史料,而物質的變化又是時代變遷的標尺之一。
精神生活是什么?簡而言之是要過更好、更有尊嚴的生活的信念。讀罷此書,相信讀者對于這一家人的精神世界會心生敬意:無論時代的風向如何變幻,這一家人始終克勤克儉,誠實、努力貫徹著為人的責任,胼手胝足、一磚一瓦(哪怕是用碎磚爛瓦)搭建明天的生活。
百年中國,滄海桑田的巨變,歷史洪流滾滾向前,究竟是什么支撐著普通人走過這急劇變化的一百年?在書付梓之際,發(fā)行部的同事提議做一些藏書票,封面設計師董然把書的護封上我們都特別喜歡的那株柿子樹挪到了藏書票上,我則在藏書票上寫下這樣一句話:“真正能穿透時間的,是常情常理的韌性和普通人的堅持。”這是我個人對于那個問題的答案。
2020年的年底,當我立意編輯“年輪”叢書,以個人史、家族史折射現(xiàn)當代歷史波瀾壯闊的變遷時,曾在策劃案中寫下這樣的話:
百余年來,中國經(jīng)歷的滄桑巨變在個人生活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個人命運被歷史大勢所框定,但不同的性格、機遇仍造就了多彩的人生。個人史既是對大歷史的補充和豐富,也天然是有溫度的好故事。于學界,成系列、成規(guī)模的個人史是現(xiàn)當代史史料的匯集;于普通讀者,個人史可以廣見聞、增閱歷。在對他人經(jīng)歷達成同情之理解的同時,我們當能更好理解自己的經(jīng)歷和自己所處的時代。而對歷史的復雜性和豐富性的認知是鍛造精神共同體的重要途徑之一。歷史學家雷南(Ernest?Renan)說過:“人種、宗旨、語言或居住場所的同一性,都存在著各種不同的原因和動機,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歷史經(jīng)驗的相同。因為經(jīng)歷同樣的社會與時代,而抱有懷古之念。這種懷念的情感是使人聚合的最大要因。”
…………
以“年輪”命名書系,是想表達一種溫和的態(tài)度:年有大小,有兇吉,皆是過往,皆是經(jīng)歷。回望與反思是人類的情感與理性本能。個體記憶并不妄圖概括全局,但個體記憶卻可以凝聚成家國記憶。從這個意義上說,個人史有當然的公共性。
懷抱上面的初心,期待與更多有料、有情的歷史書寫相遇并將其轉呈于讀者諸君面前。
《光明日報》( 2023年01月09日?15版)
[ 責編:張悅鑫]關鍵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