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的電影依舊精致無比,那些早已經熟悉的對白,那些似曾相識的情節,那些并不陌生的旅人。每一幀畫面,每一聲嘆息,在超越時空界限與意識流的范疇里,帶著他們潮濕而溫暖的氣息迎面而來。“2046年,全球密布著無限延伸的空間鐵路網,一列神秘專車定期開往2046,去2046的乘客都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找回失去的記憶,因為在2046,一切事物永不改變。沒有人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因為從來沒人有回來過,我是唯一的一個……”
2046是一個烏托邦,一列開往虛幻回憶的火車,每個人都想要去乘坐2046,尋找自己曾經遺失的記憶,殘缺的夢想,丟失了的愛人,可是過去的已經早就過去,美好回憶每一次重溫都是殘酷。而故事的開篇是一組電腦動畫,無數虛虛實實的近景與遠景,懷舊氣息的酒店招牌與象征高科技含量的電子廣告交相輝映,一列高速行駛的列車在隧道中穿行著夾雜著《阿飛正傳》,《花樣年華》里那些粉末流失的細節,呼嘯而過。在列車中,有一個男人在寂寞地倒數著一組數字。
一只無腳的小鳥要經過多少回憶,才能飛過重洋;一朵鮮花要盛開多少次,才能變得汗流浹背;一條街要來回多少次,才會被永久地穿過。答案也許永遠無人知曉。
電影里貫穿的仍然是“花樣年華”里的主題。“聽說,在很久以前,如果一個人有秘密,他就會到一個山上,找一棵樹,把樹挖個洞,把秘密說給樹聽。然后,他會找塊泥巴把洞封上。這樣,這個秘密就永無人知了”。于是,在記憶的重建與情欲的毀滅中,默默的告別與分手的舞步都仿佛是一只蛹,包裹著那個叫做2046的房間,包裹著無數的香艷與老去的歲月。
在隔壁世界里,一個叫周慕云的人正在奮筆疾書,他是一個頻頻流連于風月場和堵場的玩世不恭的男人。在聲色犬馬之余,也許要靠不斷的寫作來謀生。他寫那些不入流的黃色小說,也在間暇寫一個叫2046的科幻故事。在他的筆下,2046是一列無人逃離的火車,它象征了那些被回憶貫穿青春的歲月;2046是一個沒有永久房客的屋子,所有的愛戀與嫉恨都在這里變成擦不去的憂愁;2046是那個永遠不能擁有的女人,她是黑夜里閃現的蝴蝶,代表了永無休止的折磨與無法割舍的情欲。
王家衛拍攝的是回憶,不管是那些忽遠忽近的故事,還是那些色調或暗淡或鮮艷的歲月,永遠有著貌合神離的外表,欲拒還休的體態。可是這種被凍結的往事,它注定找不到幼蟲的身世,也無法出落得美麗的羽翼。它只能隨著周慕云的筆尖與煙圈停頓在2047的門后,然后以一種密碼的身份流傳,沒人能完全看懂它,連周慕云都不能,因為它那曲徑幽回的詭異面貌,懷抱著在時空寒冷處需要抱擁的溫暖與驚恐。“我想愛情是有時間性的,如果在另一個時間和空間遇見她,結局就不會一樣。”他說。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過去,它甚至影響著我們的現在與將來,可是如果在歲月的洪荒里,或早一點或許晚一點遇到她,也許故事就可能有一個與現在完全不同的發展和結局。于是每個人都希望找到那段回憶,并破譯它的奧秘。周慕云試圖在別人的身上找回自己失去的回憶,可是苦苦尋覓的結果最后卻只能是失敗。這是一種無奈的逃避,也是無法重頭再來的悲哀,時間卻是不可逆的,于是周慕云只能把自己的故事投向遙遠的未來。
也許這種麻木的痛楚,便是2046所賦予回憶的含義。所有的影像都在變幻,所有的音樂都渺如輕煙,而無論夢中人是否真的來過,那些已經付出的情感與歲月本身都已經不可能被更多的情感與歲月贖回,所換回來的,也只能是骨肉剝離的冰冷與麻木。我們別無選擇。只能乘著記憶尚且清晰,在鬢發尚未斑白可以追憶已經流逝的一切前整理皮箱迅速啟程。
而那些斑駁的影像,帶著潮濕氣味的痕跡與殘酷的拒絕,那些只留下背影的愛人,所有的氤氳在夏天焦灼的明亮和秋天的雨季中蒸騰而出,那些不可捉摸的記憶殘缺陸離,卻終究如過眼云煙一般散去。所以,別再問愛或者不愛,我們互相溫暖的那一刻其實就已經注定了要彼此傷害,也別再問為什么最后只留下寂寞,告別的對白在這旅程的開始就已經注定。最后,我們什么都不會留下,剩下的只能是一座城市,一間房屋,以及從眼眶里奔流而出的冰冷的淚水與從未說出口的哀愁。
一直沉默,直到結尾。周慕云的身影消失在夜空之中,白玲捂著嘴,狠狠地哭泣著,那么那么殘酷的畫面,那么那么清晰的痛,一去不返的美好與難以割舍的愛就這樣緊密而和諧地在一幅畫面中,兩種絕望的愛情交織成了一種不可逆轉的命運。在風很冷的那晚,在不再回頭的那次告別。
從開拍到最后,整整經歷了五個年頭,曾經看過無數關于2046的猜想,揣測,甚至是緋聞,印象最深的卻是看到的一次無關于2046的訪問,那是《花樣年華》未拍攝之前,被采訪的對象是吳鎮宇,談起梁朝偉所拍的《花樣年華》,他說梁朝偉對他說,自己要扮演的角色是一個勾引良家婦女又將她狠狠拋棄的壞人。王家衛顯然把這個最初賦予《花樣年華》的設想放到了《2046》,而現在終于看到了它的廬山真面目。我這才發覺,原來這個壞人的心靈也是如此的柔軟與脆弱。我愛的人不愛我,愛我的人我不愛。也許,這就是愛情的殘酷,就好像冥冥中的驅使與無法更改的回憶,只消投入一次,就已經神魂俱損,只消那么努力地愛過一次,心就已經足以被掏空成廢都。
希臘神話中,自戀的少年投水而死變成了一株水仙。整部電影討論的問題其實只有一個:跟不跟我走?為什么不跟我走?而那個風流倜儻的周慕云,就算胡子被剃去了一半,也死活不肯剃去另一半的周慕云,對蘇麗珍說:“如果有一天你可以放下過去,你就來找我”的周慕云。那個對LULU始終念念不忘的周慕云。他到底是愛著那段已經消逝的歲月,挽不回的歲月,還是在愛著自己呢?
在《阿飛正傳》與《花樣年華》粉末流失的細節中構建起2046的王家衛呢?他就那樣把衣袖從她的手中抽出,多少年后,他還會想起蘇麗珍嗎?她的音容,她的笑貌,她的舉手投足,以及她身上的味道。在那個遙遠的花樣的春光里,透著茶的清香與綢緞的覆蓋。而他記憶所停留的那個1966的年代,他小說里所描述的那個2046的年代,一直都是他所逃不出去的地方。
之前曾經在網上看過一篇關于《2046》的文章,作者在看電影的過程中,忽然因為沖動給以前女友發了個短信,問她可不可以來陪陪他,她回說“可以啊,一晚上多少錢?”,作者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良久回到:“眼淚,收么”,很久之后她回了兩個字“不要”。這些隱忍的消磨,如生命中剎那間綻放出的火花,都已經告別在了那年靜悄悄的時光里,再回首時,那些淚水與青春終究一去不復,而所有的愛慕與憂傷,都在耀眼紅裙下蘇麗珍那華麗轉身瞬間絕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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