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繁華(沈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
在古典中發現“現代”,或者在現代中發現“古典”,是相互鏡像的結果。特別是近一段時期,很多有學院背景的散文家——尤其是那些從批評家轉型到散文領域的作家,多從本土資源尋找靈感,拓展了散文的疆域,構建了散文新的時代感,成為當下散文創作的一道新景觀。劉瓊是藝術學博士,評論家,同時也一直堅持散文創作。新近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她的散文集《花間詞外》,是一部散發著“香草美人的中國美學”的散文集,從難得的意義上,說是“空谷幽蘭”也不為過。
和很多人一樣,拿到書的第一印象覺得這應該是一部研究或賞析“花間詞”的著作。看了內容方才明白,12篇文章,12種花木,只是書寫的一個方面。而另一方面更關乎作者的筆法,這個筆法就是大家都了解的比興。說得簡單些,劉瓊就是借題發揮,借景抒情,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有趣的是,劉瓊選擇的不是大漠邊關金戈鐵馬,不是忠君殉國文臣武將,而是庭下丁香晏幾道,池上海棠溫庭筠。
能夠和日常生活建立聯系、建立情感關系的,是一草一木花團錦簇。這個觀念與劉瓊作為女性學者和作家有關系,但更與她的美學觀念有關系。她在《蘭生幽谷無人識》中說,紹興有個叫棠棣的地方,號稱“蘭花村”,家家戶戶種蘭花,而且將蘭花發展成了產業。由蘭生幽谷無人識,到蘭花產業,再到畫家劉輝的蘭花,進而到熊希齡太太朱其慧贈予劉瓊鄉黨安徽績溪胡適先生的蘭花草,以及小詩《希望》,蘭花便有了歷史,有了雅致的故事。這些選擇和歷史的編撰者劉瓊,是帶著她的觀念為我們講述蘭花的歷史。
“落梅橫笛已三更”是納蘭性德的詩句,劉瓊寫到納蘭性德是因為喜歡:“宋之后,納蘭性德是我最喜歡的詞家,一個滿族貴胄能把漢語的詞寫得如此唇齒生香,真是了得。”對納蘭性德的欣賞與熱愛,躍然紙上,一覽無余。在劉瓊這里,深情超越了情感指數而上升到人格層面。另一方面,是她對納蘭性德藝術才能的欣賞或欽佩:“寫景描物真切傳神,境深格高,漢語的豐富、微妙和美好得到了升華提煉。”《毛詩序》中說,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而劉瓊對納蘭性德的詞,也真是動了真情。文章自然也寫了“落梅”句,認為意境生動,含蓄內斂,既寫庭院落梅紛紛,亦寫人生如寄悵然失落。
《花間詞外》寫了12種花木,除了蘭花、梅花,還有薺菜花、海棠花、紫櫻桃花、石榴花、芙蓉花、槐花、桂花、菊花、丁香、水仙等,這些花都出現在名詩名句里。但它們之間并無邏輯上的關聯,劉瓊將其“結構”在一起屬于一種“虛構”,但它們并不是完全沒有關系。比如通過符號和釋義的關系,就可以得到解釋。在福柯看來,以相似性連接的世界,只能是一個符號的世界。這樣,以相似性連接的“符號世界”就具有雙重的意義:在世界深處,它使世界成為可見東西的不可見的形式;其次,為使形式可見,必須有一個可見的形象。因而,它可將不可見牽連出來。因此,相似性的“釋義學”和記號的“符號學”,就是構建世界的兩個核心學問。劉瓊的工作就是要通過12種花的“符號”釋義,構建出一種一以貫之的中國美學。應該說,她在一定意義上實現了自己的訴求。
將花作為“文本”釋義,并將其構建成一種歷史,是因歷史為這些花木提供了通約關系。沒有這種通約關系的花花草草,是不可能進入“歷史”的。比如,有一種花雖然不是蘭目但叫鈴蘭,又名君影草,綠葉白花,花朵上下排列酷似風鈴。鈴蘭非常漂亮,但它整株植物都攜帶毒性,觸摸鈴蘭可能會導致出現惡心嘔吐的中毒現象。因此,漂亮的鈴蘭作為一種花的符號,它有藥物作用,但經不起美學釋義。因此,大概沒有什么人寫過與鈴蘭有關的詩詞。
劉瓊書寫的12種花木,因詩詞而名聲大噪,因生活構建了自己的歷史。有趣的是,它們進入生活的歷史,不只是文人雅士的歷史,同時也進入了尋常百姓家。比如“卻道海棠依舊”,是李易安“如夢令”中的名句。由婉約派代表李清照自然要寫到豪放派首領蘇東坡。蘇東坡的“水調歌頭”大名鼎鼎,甚至有人說,蘇軾的《水調歌頭》一出,“從此無人敢寫中秋情”。話雖夸張,但卻從一個方面證實了蘇詞恒久的藝術魅力。
任何一種事物,只要進入了日常生活,無論文人雅士的生活還是尋常百姓的生活,其生命的活力便無可阻擋。劉瓊借題發揮,借景抒情,說到底,她要釋義的還是今天。于那些傳統的文化符號來說,她就是要王顧左右而言他,這是劉瓊與其他講述傳統文化的學者最大的不同。
《光明日報》( 2021年12月04日?12版)
[ 責編:曾震宇]關鍵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