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金鳳
午夜時分,兩朵燭花似并蒂蓮開放在燭臺上,花托艷紅,光焰金黃,花心從容地放射出灼灼光芒。
當一對紅燭在桌上被點燃的時候,正是春節最隆重莊嚴的時刻,四壁烏黑的土屋立刻充盈著喜慶的紅光。燭心輕搖,吸著油脂往高處生長,似拱出土層的幼苗,正活力十足地奔向春天。
紅燭是春節里青衣一般的角色,衣著華麗,光艷照人,高貴端莊,出場隆重。它們坐鎮堂屋中央,氣場宏大,在人們的祭拜和頌詞中播撒希冀。
那是臘月從年集上“請”回來的一對紅燭。鄉下人趕集無非“買”“賣”二字,但買年貨的時候,有些神圣物件只能說“請”,比如紅燭。紅燭是擺在桌上照耀天地、宗譜和供品的,更是照耀著一家人的敬畏之心、尊崇之心,一定要畢恭畢敬地“請”回來。
除夕的傍晚,紅燭從擱物架上被取下來,它們被一層黑草紙呵護著,不讓塵埃沾染。小心翼翼地打開黑草紙,紅燭讓人的眼也跟著鮮潤起來,那是五月石榴花的模樣,是臘月糖葫蘆的模樣。
紅燭被插在暗褐色的燭臺上,那紅艷腰身上明晃晃的燙金大字是一副簡單的聯,以平安和富貴互為應答,平仄押韻。“富貴萬年”“家業千秋”“八方進寶”“四面來財”“平安如意”“福祿壽喜”……它們穩坐在八仙桌上,與一家人的虔誠在一起,與踏實的日子在一起。
從久遠的時代開始,紅燭就伴隨著人類,照亮了我們的漫漫長夜,也照亮了我們的詩書。“硬身直骨繞棉絮,千遍洗禮身變粗,突降赤雨披紅袍,金筆一揮知前途。”這是傳統老手藝蘸蠟的過程。一支身材秀偉的蘆葦稈成為紅燭的骨骼,它一次次地在油脂中沐浴,每蘸一次,增加一分厚度。四十多次蘸油,就像生長出四十多個年輪。經過熱油的洗禮和紅的沐浴,紅燭有了一顆播撒光明的慈悲之心。
手工制作的蠟燭自帶人的溫度,那雙蒼老的手從河畔采回蘆葦稈,依照尺寸剪裁,稍微彎曲的要以火烤修整塑形,然后粘棉絮、下油炸,接著就是一次次蘸蠟。當它豐滿的腰身定型后,提筆寫上吉祥的金字,像是它的品質鑒定書。每一支紅燭不能有一點瑕疵,捧給千家萬戶的必須是最完美的祝福。
“啪,啪”,紅燭爆出燈花,似乎在呼應戶外燃放的爆竹,盡管音韻輕微,卻別有情致。“燈花爆,喜事到”,主婦虔誠地伸出剪刀修剪燈花,把燭火剔得更亮。今夜,黑暗也慈悲,風也安詳,燭光儀態端莊。紅燭照著供桌上的花樣餑餑、油炸巧果、塞滿紅棗的隔年飯、鮮靈靈的竹枝、油綠的菠菜、沉默修長的桃枝,照著后窗上半盞清水浸著的蘿卜花,照著廚房里飽滿豐潤的白菜,照著擦拭得干干凈凈的器皿,照著擁擠喜慶的全家福,照著角落里安靜的促織,照著墻上宏大的“福”字。
紅燭也照亮了一家人紅紅火火的前程。不管曾經走過多么曲折的路,度過多么艱澀的時光,在大年夜的寒氣與黑暗里,紅燭一亮,所有的疲勞辛酸、苦痛磕絆都煙消云散。待紅燭上的平仄聯句在除夕之夜慢慢燃盡,那祝福就融進了一家人的日子和期盼,窗外已經是新年純凈燦爛的陽光。
每次點燃紅燭,男主人都會想起洞房花燭的日子,那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紅燭的色澤如此鮮艷,就像當年新娘子穿的紅綢衣裳。新娘子也如紅燭,明媚的光焰照亮了曾沉默暗澀的家,給了生活新的起點和希望。望著那個在灶前下餃子的身影,他明白,她依然是照亮他的紅燭,會照他一輩子。
窗外,瑞雪紛紛飄灑,北風吹著樹枝打呼哨,但是,沒有什么能干擾紅燭照亮寒夜的決絕。燭心跳動、飄搖、流淚,那淚也是幸福的淚。它的使命就是燃燒,就是播撒光明。
紅燭穿上外衣,走進呼嘯的風里,變身成了紅燈籠,不一樣的名字和腰身,卻是相同的使命。那是一個用竹篾或者鐵絲制成的燈籠罩骨架,披著一層美麗的防風紅外衣。燈籠里透出的不是明澈的亮,而是一種朦朧而喜慶的光暈。挑著燈籠在年的黑夜里行走的人,在完成一種祭拜的儀式,那是對天地的虔敬,對祖先的尊崇,也是對自己內心的一種交代。夜籠著風,風裹著燈籠,燈籠呵護著紅燭,紅燭安靜地燃燒。
掛在戶外的紅燈籠也迎著風,頂著雪,沐著霜,它們在門當上,在檐角上,在落滿雪的樹枝上。家家的門外,都是一派祥瑞的紅。
紅燭映照,街巷間進進出出的人,身上都披紅掛金,像極了狀元及第的樣子。
《光明日報》( 2022年01月28日?15版)
[ 責編:李宜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