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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詩上傳到互聯(lián)網(wǎng)后,查看和回復評論對他們來說是一件重要的事。
他們作品的評論區(qū)充滿贊美和鼓勵的話。韓仕梅最近的作品下,有人評論道“才友士梅點墨香,金榜題名換春裝。夏季臨前賞春末,三五成群賞花忙”。韓仕梅回復對方:“才華橫溢”“謝謝老師,留墨添香”。她整整齊齊碼上5個大拇指,4個“666”。
這是他們自己的社交貨幣:“大拇指”“火”“666”以及“玫瑰”和“福”的表情。不管是什么,都要3個起步,連成一排。
韓仕梅曾獨自坐在工廠宿舍里,用河南話向記者讀起她剛寫的詩:“我每天生活在陰暗潮濕的地方,你是一道道微弱的燭光,指引我前進的方向。”“你”是指鼓勵她的網(wǎng)友們,“陰暗潮濕的地方”,是形容自己的家。“討厭這種生活,討厭現(xiàn)在這個家庭。”說到這個,她又要流眼淚了。
丈夫不希望她寫詩、結識網(wǎng)友、接受采訪。在一次接受采訪時,韓仕梅的丈夫突然掛斷了記者的電話,還過去捂住她的嘴。韓仕梅說,今年正月初六,丈夫還曾突然揪著她的衣領,把她摁倒在床上,說“我都不知道你整天在干啥”。
有一次,丈夫說她“不要臉”,她傷心地喝了半斤52度的白酒。第二天早晨6點,她掙扎著起來去廠里,四肢癱軟,不斷嘔吐,后來喝葡萄糖緩了過來。說起這件事,韓仕梅說,“我早就該死了,我活著是個無用之才。感覺自己廢了,沒有啥意義了。”
20歲左右,她也這樣大醉過一場。當時她為了反抗這門親事,找來父親的白酒喝,“哭啊哭”,“就是不想醒過來”。母親怕她死了,說“要不算了,我們給(親事)退了”。但韓仕梅反倒弱下來,她知道親事退不了,家里房子已經(jīng)蓋了,花了一部分彩禮錢,弟弟只比她小3歲,馬上要說媳婦。
村里曾有幾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勸她,婚姻也就幾十年就了結了。那一刻她決定忍耐、認命。
作為這個家的支柱,她不光要賺錢,還要照顧老小。掃地、洗衣、做飯,丈夫什么都不干。拌嘴了,她放下他的衣服不洗,他就會把衣服放一個月,直到“長毛了”,還是她上手。最累的時候一天她睡三四個小時,瘦得只有80多斤。
韓仕梅讀書時是班里的“起歌委員”,每天上課前帶大家唱歌,唱得最多的是《在希望的田野上》。現(xiàn)在,她的家門口,有金黃的油菜花地,一望無際的綠色田野。但在韓仕梅眼中,“到處都是一片黃土”。
結婚后,她沒再正兒八經(jīng)唱過歌了,只是偶爾“不開心了,自己吼兩句”。有人在她會拘束,唱不出來。看到詩友發(fā)布的一張籠中鳥的圖片,她寫下評論:“誰人能懂囚鳥哭,歲月載人兩鬢霜”“我也像那樣被家庭困住了”。
韓仕梅和她的詩友們在生活中有著不同程度的孤獨。劉相省身邊,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知道他在網(wǎng)上寫詩的事。岳懷蓮的丈夫知道她寫詩,但他每天早出晚歸地在工地上干活,從來不看。
每天,岳懷蓮都自己待在家里,為了不耽誤丈夫在工地上的活兒,她幾乎承包家里所有勞動。她身高只有1.5米,秋收時,她每天頂著露水出發(fā),掰玉米,放秸稈,“一天至少能收一畝半”。
岳懷蓮的兒子在縣醫(yī)院工作,愛好文藝,會參加一些文藝工作。她有次提到,“能不能拿著詩,找人看能不能發(fā)表”。兒子平日孝順、體貼,但這次表示了反對:“媽,咱又不是真的詩人,萬一人家看不上怎么辦?”
岳懷蓮的詩句總在描寫小橋流水的江南風景,但她從未去過南方,很多句子都是她看著網(wǎng)絡圖片寫出來的。他們中間流傳著這種看圖寫詩的方法,圖片來源于美圖軟件、瀏覽器的搜索框,或自己的相冊。
如果圖中有荒草環(huán)繞的亭臺,就寫“小亭寂靜無一人,荒草隨風掩徑門。似曾與君此中坐,說地談天情也真”。她從未見過這個小亭,也沒曾與什么人“說地談天”。結婚之前她沒有談過戀愛。這些都來自她的想象。
李樹云也沒見過什么稀奇的風景,她年輕時候,風風火火地干活兒和算賬,騎著自行車就飛,很少有停下來的時候。現(xiàn)在她74歲了,當了30年隊里的會計,養(yǎng)大了5個閨女。去年老伴去世后,她不再種田,把家里的地承包了出去。如今,她一個人住在這個四四方方的寬敞院落里。
一個四層簡易書架上,擺著女兒們給她買的十幾本書、筆墨紙硯。李樹云每天就獨自坐在這個書架前,抄抄詩,寫寫詩。她在詩中寄托自己對丈夫的思念:“淚眼朦朧車不見,大院空空淚洗面。君去樓空屋難進,問月與君可團圓。”
這樣的話,她不會對孩子們說,只寫進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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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韓仕梅覺得實在被家庭壓得喘不過氣了。兒子在今年年初結婚,但這門花了30多萬元彩禮的婚姻很快失敗了,韓仕梅又背負上為兒子下一次婚姻準備彩禮的擔子,這擊垮了她的心理防線:“我太累了。”她甚至因此想到跳河。韓仕梅的家在公路附近,離村莊有500多米,但是她很少回村里轉悠,因為兒子離婚的事讓她“感到自卑”。
她的婚姻也讓她感到壓抑,“暗無天日”。兒子結婚前,她曾經(jīng)對丈夫提出離婚,但被丈夫以“兒子結婚后再離”搪塞。如今兒子離婚了,她也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個家庭。她在微博上聯(lián)系到一個年輕的律師,離婚案將在5月19日開庭。知道這件事,丈夫哭了。一提到離婚,韓仕梅的丈夫就哭。她說,“你哭也沒用。”
韓仕梅覺得,離婚和她寫詩“沒有半毛錢關系”,但寫詩確實給韓仕梅帶來無限的快樂,拿起筆,或者筆芯,她可以什么都不想了。“有時候寫自己內心的感受,有的時候是瞎編的,是一種期盼,一種渴望。”
去年12月,她寫了一首《覺醒》:“我已不在(再)沉睡,海浪將我擁起。我奮力走出霧霾,看到清晨的暖陽。”她解釋說,“我以后不再懵懵懂懂地過了。”
結婚后的十幾年里,韓仕梅成天做著同一個夢。夢中,她和很多同學一同坐在教室里,忙活著寫作業(yè),手里的筆不停,心里想“下一年就要考大學了”。
那個夢在孩子長到十幾歲時的某一天不再出現(xiàn)了。讀書時她在班里擔任學習委員,成績穩(wěn)定在前三名,每次考試都拿獎。如果有機會上高中,她覺得自己“百分之百”能考上大學,而上了大學,“有可能成為一名了不起的詩人”。但如今,提起對未來的規(guī)劃,除了離開丈夫,她想得最多的,是多賺錢,給兒子下一次結婚攢上彩禮。
她從未因為出名而覺得自己真算是什么詩人。看到有人評論她說“用詞不當”,她說“謝謝老師指點,我都是胡編亂造的”。廠里有人夸她會寫詩時,她總會說“我胡亂編嘛,順口溜而已”。
曾有一個在北京做圖書編輯的淅川縣的女孩聯(lián)系她,說想談談出書的事,她們加了微信,就沒了下文。“她也沒吭,我也沒問。”韓仕梅覺得自己寫的詩出不了書,雖然她有這樣的夢想。弟弟前幾天給她打電話,嫌她愛折騰,“都四五十的人了,成天找那記者來干啥”。
現(xiàn)實生活中,劉相省的家庭五口人里有4個都享受低保,他們去年才脫貧。劉相省熟讀《易經(jīng)》,空閑時喜歡給人算卦,他相信自己經(jīng)歷的很多不如意,都是命運使然:“一世為人要明世,因為人與人不同”“自幼立志賽青松,可嘆命運不順通”。他回避掉“沒有把握住哪次機會”的問題,用“沒有用的”解釋人生的種種選擇。
岳懷蓮也說,她“看淡了生活,所有的不如意都當做了上天的安排”。對她來說,未來應該也會如此平凡下去。但是,燒大炕的時候、打苞米的時候、端著草去喂牛的時候,一些字句會突然冒出來。她會趕緊把草放下,把想到的詩句發(fā)在自己另一個微信號上,小心保存著。
看起來那樣認命的劉相省,曾在作品里“斗膽問仙”:“雖然奔波在農(nóng)田,斗膽笑問李杜仙。你們距今有千年,是否農(nóng)民該平凡?”(實習生 郭玉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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